第40章 新臺

南河很有耐性,她就是等, 等耿有期處理完這件事情, 好好站在祭臺前, 給她一個交代。

她派人取虎符, 不止要請來耿有期,還有新絳周邊城市大大小小几支軍隊,只是他們來的更晚罷了。南河給他們的指令,也是讓他們在新絳周圍等待信令,祭臺夠高,也早讓小巫者準備狼煙,如果出變故, 也可以再通知他們前來。

但現在, 南河想把祭臺前的舞臺, 留給衆氏族與耿氏。

耿氏既有小輩參與奪嫡,又有忠心舊臣迴護太子,身份複雜,對他們的處理, 既可以警示衆氏族, 也可立威信。

耿況帶來的騎兵已經下馬伏法,耿有期帶着陘城的將士,將耿況與衆騎兵做戰俘處理,要他們跪列兩旁。氏族看場面控制住,也稍稍恢復了幾分平靜,但剛剛的一陣混亂之中, 不少氏族家眷被踩踏、臣子受傷,祭臺下更有不少騎兵與晉宮近衛的屍體,還燃着火倒在泥裡。

南河對宮之煢揮了揮手。宮之煢點頭,皺着眉帶人在俘虜中尋找白矢,宮之省則帶人從一旁過來,把屍體拖到祭臺後方去了。

南河兩袖並在身前,緩緩朝臺階下走去,步履踢動衣襬,蔽膝搖擺,組玉相撞,臺階兩側的列祖先王的浮雕燃着燈油的火,天空已大亮,日頭將昨日被雷雨津飽的土地蒸出陣陣水煙,耿有期用刀押着耿況,擡手聲音有些沙啞道:“臣耿有期,押罪臣耿況,向太子謝罪。”

南河走到臺階中段,道:“白矢,沒找到?”

耿有期的將領押上來十幾個白矢的隨從,甚至還有齊問螽。不過南河並不知道他名字,也沒有見過。宮之煢找了一圈,在所有被押在地上的俘虜中,沒有見到白矢,臉上有幾分難看,走回南河身邊,輕聲道:“怕是剛剛逃了。”

南河略一垂眼,用衆人能聽清的音量道:“逃了又如何,天下都知道白矢是姚夫人與寺人所生,列國誰還敢接收他,手下誰還敢效忠他。但此仇不報,難平天意,就算追殺到天涯海角,寡人也要將其血祭與天!”

南河低頭看向白矢的隨從,沒有多說什麼,緩緩道:“動手吧。”

宮之煢與衆近衛走下去,按住白矢的諸隨從,那些人臉上還沒來得及表露更深的恐懼,宮之煢站在齊問螽身後,率先拔出刀去。南河第一次見到他的刀法,快的如白日下鏡子翻轉的一閃,下一秒,人頭落地,他已從領口拿出一塊摺疊整齊的白帛,細細擦淨刀面了。

一個呼吸間,十幾個人頭落地,血流成河。

齊問螽的眼睛還在瞪着南河,彷彿有許多的話想說。宮之煢皺了一下眉頭,用鞋尖踢了他腦袋一下,把那有許多陰謀陽謀想要吐露的臉,踢得轉了半圈,面朝下,眉眼埋到泥裡去了。

今日這祭臺上下,真是沒少流血啊。

南河這時候才轉臉看向耿有期,耿有期見多了人頭落地,眉頭也不跳,只是神情恭敬的斂着。衆人這才見太子臉上展露一點點笑意,叫道:“若非耿公救我,今日那逆賊怕是要登上這祭臺了。”

耿有期昨日看了那信件,文法優美,字句誅心,他與這位太子接觸並不多,但此刻心裡已經多了幾分不可小覷。他一把年紀的老臣了,卻忽然跪下了,低頭道:“還看在我耿某護駕及時的份上,饒此子一條命!”

南河沒說話,擡眼看向一圈祭臺下的氏族。

衆人都已經明白,轉瞬之間,太子的位置,已經無法撼動。若是說之前太子還是在等白矢,這會兒便到了算賬的時候了。

南河輕輕嘆了一口氣,道:“耿公,您的事蹟我從小便聽說,君父與我多次提及您與他打仗的舊事,我更知道大晉的騎兵沒有您就沒有今日。但……你可知,昨夜,有多少人收到了白矢的牘板,提着刀冒雨沿岸尋我。他們是要救我麼?我不知道啊……”

她輕啓脣,不疾不徐的說出這樣一番話。

在場的小氏族俱膽寒,彼此交換眼神。

南河:“當然,也有人恰巧碰見過耿睚在岸邊尋我呢。”

她頓了頓,又輕笑道:“或許,大家都想盡快找到我吧。可白矢搶走君父的私印與虎符,送去給了耿況,但您告訴我,單憑虎符就可以調兵麼?”

耿有期閉了下眼睛,啞着嗓子道:“……還需有公文與調兵信使的信物。”

南河當老師的毛病犯了,看誰回答正確,忍不住嘉許一笑,這笑意在衆人眼中卻令人膽寒!

她道:“是。可白矢只派人送去了虎符。就算耿況年輕不經事,怕有意外,纔看了虎符就調兵拔營。那白矢被君父驅逐,至今仍被追殺的消息已經傳遍大晉,耿況見到了白矢,卻還甘願被他差遣,是否又有白矢與耿況曾同一軍營的私情在。中尉是除了將軍外,大晉最重要的軍官,中尉所帶兵力,拱衛曲沃王城,他卻做出這樣的事,您覺得合適麼?”

耿有期額上冷汗浸出,他緊緊閉上眼去,咬牙道:“……不合適。”

南河說話又輕又慢,條理清晰,每一句都合情合理,讓人無法反駁。

她又道:“這等失職之罪,罪以致死,但有耿公救駕之恩,寡人不是不能網開一面。但……寡人給她機會了。剛剛,寡人在羣臣與天神面前,將白矢真實身份昭告,耿況明知自己效忠的連位公子都不是,卻仍然不肯停手,不肯以衆多兵力撲殺白矢,甚至帶兵衝擊祭臺,意圖殺死寡人與幾大氏族宗主,您覺得他這是爲了什麼呢?”

耿有期不說話。

南河目光轉向衆氏族,語氣彷彿在循循善誘:“寡人認爲,他是在賭。如果寡人死了,他就可以欺瞞上天,無視白矢弒父蔑神的罪行,只爲了能夠讓自己的家族在新王手下被重用。好賭局,利益實在誘人。”

南河聲音陡然轉冷:“但爲了自己的利益,甚至願意在明知他連淳氏血脈都沒有的情況下迎他上位!怕不是瘋了吧!我大晉含辛茹苦數十年終得復國,經歷了多少代的刀與火,血與淚,才爭回了如今的一點土地!有多少氏族生於大晉,活於大晉,卻不先想着擊退楚國、奪回故土,而想着在舊日大晉一半都不到的土地上,再爭個頭破血流!”

高聳的祭臺,偌大的空地,她不算響亮的聲音,讓場面寂靜無聲。

“這大爭之世,這苦寒時節,每一個兵,每一粒糧,都是我大晉困境之中的一點生機!再是晉國的第一第二大卿族,等晉國被人鐵/騎蹂/躪瓜分之時,倒看誰還能獨活!遍觀我大晉被瓜分後的一百餘年,今日在這兒站着的不過都是當年瓜分的弱者、敗者,抱團取暖,虎狼中求存罷了!如今楚、趙、魏、齊,哪個不強,晉國兵少無糧缺地無礦,哪裡不弱!如今爭!爭個頭破血流你死我活罷!冬日來了,誰也活不成!”

南河字字誅心,墜地有聲!

她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君父已逝,寡人尚幼,求諸位想想我大晉之存亡罷!”

郤至以爲自己一把年紀活出冷骨,早就活明白了,此刻心口卻擠出熱血來,令他兩頰發麻,身子發顫。他不知怎的,竟響起五十年前,晉穆侯攻回雲臺,在那長不見頭的臺階上,熱淚盈眶手持酒杯,昭告天下晉國復國時的一番話來。

只是那時候他還是總角稚兒,話記不住了,只記得雲臺下羣臣與氏族都在渾身顫抖。

祭臺上的郤伯闋,抖得一如當時的郤氏族人。

郤至還沒反應過來,郤伯闋猛然邁出去一步,躬身行禮,聲音激昂道:“郤氏願迎太子舒爲王,請太子舒引我大晉百姓衆族,血洗先祖的恥辱,擺脫今日之困境,恢復我大晉榮光!”

這聲音一時間響徹祭臺周圍。

郤至:這可不是說好的計劃——此子!唉……

一時間,卻看到中行氏、令狐氏等年輕小輩,不顧阻攔,也站出來,行禮高聲道:“願迎太子爲王!”

師瀧與樂莜等臣也連忙躬下身去。

這場面下,南河不會推卻也不可能推卻。太子繼任,天經地義,這裡又是在祭臺之前,更是地利人和。

宮之省手持托盤,拿來了淳任餘本要在祭祀上所佩戴的冠冕。

九旒的冠冕遞到了南河的手中,她拿在手中,愣了一下。她曾無數次拿過九旒冕,將它戴在那個還未及冠卻一往無前的年輕楚王頭頂。從最早她低頭爲他繫繩,到漸漸能與他平視,到近兩年,她不得不擡手繫繩,踮起腳尖替他整理冠冕。

他總是搖頭晃腦,得意一笑,串珠輕撞。

南河不得不用兩手貼着他耳邊,要他正着腦袋不許亂動,而後再伸手,將那纏在一起的串珠解開。

南河望着手中的冠冕,竟覺得有些想他。

今日,她不再是桌案對面教習的人,這份答卷,要她自己來做了。

南河被割斷了頭髮上戴上了那九旒冕,王后站到她身前來,替她繫上繩結,將冠冕替她扶正。

南河兩袖並在身前,衆人退開,氏族與臣子俯下身去,聲音不太齊整,混雜成一團:“王在晉,至絳廟,即立!”

聲浪一波波朝她推來,她幾乎有些耳鳴,直到那些聲音消失,她才緩了緩,朗聲道:“賊討乃立,自繼前君,故不待逾年即位!”

她雖然口說繼位,但這只是國不能一日無君的暫時繼位,真正的改元之禮,必須要在第二年年初才能進行。

衆人再禮,一個簡單卻可以記入史冊的繼位儀式,就這麼結束了。

南河帶着那有些沉重不穩的冠冕,終於知道辛翳爲什麼嫌它煩了。她穩住身子,這時候纔看向跪在祭臺下的耿有期,嘆氣道:“耿公,您的忠心,君父與孤都知曉。耿氏與君父的一段前緣,孤不肯破壞,只是耿況罪行深重,孤實在不能留他……”

耿有期也明白了,現在太子、不、晉王可以將此事不與耿氏其他小輩計計較,但耿況是不死不成了。

少年晉王心意堅決。

確實,若是他來晚了,就可能是晉國的最後血脈被殺,那個白矢繼位了……

耿有期站起身來:“那請讓老臣……親自動手。”

少年晉王擡手,算是最後的仁慈:“賜毒酒吧。”

白髮人送黑髮人,就別再弄個屍首分離了吧。

南河對宮之煢一頷首,宮之煢帶着近衛將耿況押下去了。耿有期狠心別過頭去,再沒有看耿況一眼。

祭祀該有的大禮,只剩下舞祀了。晉國春祭多舞週六樂舞之一的武王之《大武》,再沒有什麼能比這首歌更適合祭祀淳任餘了。

南河欠身,擡手行禮道:“還請耿公、郤公等諸位,爲君父扶棺回朝。”

擡棺。此話一處,祭臺下又靜了靜。爭了半天,如今才後知後覺晉王之死。

利益當先,都矇蔽了情感。

衆近衛頭戴白帛額帶,將棺槨擡下祭臺。這些在祭臺準備之後纔來這兒的羣臣與氏族,並不知道曾經讓他們仰望數年之久的淳任餘,就躺在祭臺頂上。

祭祀最重要一項之一,就是祭先王。怪不得太子要血祭,不止祭天,更要告慰先王。

當臨時用的薄棺被擡下祭臺,上一代曾陪伴過老臣紛紛走上前去,扶棺而行,舞《大武》的軍士列祭臺兩側,祭臺上的編鐘大鼓鳴響不止。

圍在那口薄棺兩側,雙眼通紅扶棺而行的老臣太多了,她放慢腳步,落後幾步,只看着薄棺被擡上了戰車,白髮蒼蒼的一羣老臣似不肯放手,站在馬車兩側,漸漸的,黃鳥的歌聲響起來了。

交交黃鳥,止於桑……

維此仲行,百夫之防。臨其穴,惴惴其慄!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

春祭結束,從山坡上可以看到祭祀的火漸漸消了,整片的營帳漸漸被人收拾,昨夜被無數人居住的痕跡像是被風吹散似的一點點消失。一隊隊車馬從新絳郊外離開,駛向遠處的雲臺。

白矢在這裡坐了很久。

他實在是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逃。

大概是不想死的本能。

可是現在,不死也沒有意義了。他已經不知道活下去下一步要做什麼了。

從他很小的時候,學會的就是懂事,聽話,討喜。後來他發現,就算是魏妘再喜歡他,他也得不到父親的一個青眼。

他必須還要變得優秀、有用。

而當他已經能打勝仗,在軍中威望不低,四處結交好友時,他發現大氏族依然對他瞧不起,父親偶爾多與他說一些話,但與對待舒的寵溺態度卻完全不同。

後來漸漸成了恨和不甘。所有的人都在討論舒以後繼位的事情,他卻想的是,自己差了什麼,自己憑什麼就要被這樣對待,就要離那個王位如此遙遠。

爲什麼這樣艱難的晉國,卻要那個傻兮兮什麼都不知道的舒繼位。

這種恨,慢慢發酵成勢在必得的野心。

他從盼着被淳任餘肯定,被他誇讚,到盼着他死。

白矢回頭,忽然都覺得這一路走在雲裡似的。

現在想想,有些好笑了。他算什麼東西。淳氏這一家三口,是不知道哪兒來的慈悲心腸養他一個野種,給他穿衣,教他禮儀,讓他出面以晉國名義平定四方,甚至連軍中的權力都交給他一些。

明明是同樣的事情,變個身份意義卻決然不同了。

若是父子,那他就是不平的憤怨、不甘的期盼。

但若是陌生人,甚至是罪孽的證據,那這就變成了寬容的施捨,溫情的包容……甚至他能想到多少個夜,魏妘與淳任餘商量他的去留,多少次魏妘據理力爭要留下他。淳任餘那樣曾經鐵血的君王多少次壓抑下怒意,欣賞與羞辱在心中翻涌,最終給他一個溫和的不會嚇到他的眼神。

那些對他的誇讚,若是調換位置,以白矢的心性,這輩子也不可能說出口。

而他,割下了淳任餘的腦袋。多麼可笑,淳任餘一言不發,任憑白矢狂笑怒吼,也在終途選擇了對他沉默,好似內心認罪,認這二十餘年他這個“父親”的天真。而魏妘,見他的片刻就已經明白他要做什麼,第一聲喊出的竟是“大兒”。

白矢坐在山上的大石上,覺得自己不該逃了,他要的東西不屬於他,也再不可能讓他擁有。

他最早想要渴求的所謂“善待”,明明早就已經得到了,卻不自知。

歷史就在這一個白天推進着。

歷史這玩意兒向來是宏大敘事的重災區,史書上寥寥幾句“公子奪權不成”“太子舒即立”,在千軍萬馬、腥風血雨的佈景裡也不起眼。這佈景的戲裡,宣揚的是大而滿,是歷史洪流,是權力殘忍,是不得不爲之,他的那點兒不受寵而誕生的不甘,漸漸異化變形的渴望……還有魏妘那母性的疼愛與柔軟,淳任餘的猶豫與掙扎,全都潦草蓋去,甚至不值一提,不配一提。

可在這個片刻,史家寫不出的事,他心裡都有。

但或許是自己爬的太高了,那些近衛搜了山,卻還沒搜到他。

一直到太陽西沉,天藍了過半,陰影先一步吞噬了山,才漸漸讓黑色降臨。祭臺不再有血與煙,成了平原上沉默的巨石,帳篷與車馬都已離開,只剩下一個個水窪與禿了草的痕跡在地上。

那些近衛似乎在山中暫歇,依稀可以看到遠處一些細小的篝火,有人停駐在篝火周圍。

他本來想呼喝一聲,引那些近衛上來殺他,但想了想,找死何必還麻煩別人,本來就是自己逃的。

他冷的身子都僵了,抖了抖腿腳,走下去。

篝火沒那麼遠,他先看到了篝火堆前頭的幾個人。離近了,才發現,他們身上穿的不是晉宮近衛的黑甲。那羣人也十分警戒,聽見了他的腳步聲,猛地回過頭來。

他們也一臉狼狽。

白矢眼睛一眯,在篝火的紅光中辨認道:“蔣克里?!”

還有幾個其他的隨從。

蔣克里一愣,猛地站起身來,下一秒,怒吼一聲,朝白矢一下子衝過來,拎住他衣領,將他摁在地上,嘶聲道:“就是你!你這個——裝作自己是公子的野種!呸你算什麼東西!就你的身份,連給我們蔣氏提鞋都不夠!”

蔣克里一口唾在他臉上,白矢沒躲開。

蔣克里哽咽半聲,怒吼道:“要不是因爲你!我一族上下也不會死!要不是因爲你——”

白矢被他拖在地上,暴揍兩拳,他吐了口血,冷靜道:“一不是我殺蔣氏全家,二不是我主動選擇你們,要你們跟隨我。就連下毒這件事,也是你們主動要提供藥材。既然你們這沒本事的鄉下小族要主動參與進權鬥之中,就別在鬥不過的時候怪別人。”

逃出來的蔣克里望着白矢此刻平靜的神情,笑的幾近瘋癲:“你又算什麼玩意兒!你看看你自己現在,天大地大,還有容你之處!別以爲我今日能放過你!我不但要你死,我還要你慘死!”

白矢皺眉,他還沒來得及掙扎,蔣克里和另一個他的隨從摁住他,二人竟拖着他,往篝火上來。

他的其他隨從跟在他身邊許久,都十分懼怕,不敢上前,蔣克里發狂大笑:“我蔣氏上下幾百口的性命,你一個野種,怎麼賠得起!我便要把你放在這篝火上活活燒死!你每一聲哀嚎,就當是對我親人的祭奠了!”

說着,蔣克里竟真的死死的按着他腦袋,往篝火上而去!

白矢來不及躲避,也掙扎不過兩個人,頭皮與半邊臉,直接被摁進了火堆裡!

他痛的慘叫一聲,拼命掙扎起來!火像是惡鬼的舌尖,瘋狂舔食着他的膚肉!白矢被這陡然的痛楚激的瘋狂扭動!

他已經不是看到火,而是渾身彷彿都在火裡!

啊啊啊!這等入地獄的痛,他本能地想要躲避!他要活!他不要這樣死!

他不要這樣死!

白矢瘋狂掙扎中,似乎一把摸到了什麼讓他熟悉的東西!是刀,是刀柄!

他這些年,都是靠刀活着的,天底下沒有什麼東西比刀更讓他安心,更能救他!

蔣克里半跪在火堆旁,不顧自己燒到手,也要摁着他的臉靠近火裡,在他嘶啞的笑聲中,陡然感覺脖頸上一燙!

又一涼。

那戳開的窟窿進了冷風,瞬間又被瘋涌的熱血溫暖,他先感受到血淌進他衣領裡,下一秒才感覺到了疼。

疼!

鋸骨般的疼痛是死亡的前奏,在他驚恐的掙扎中,血噴到了篝火上,連火都因熱血暗了暗,半張臉被燒的像是融化皮肉的白矢站了起來,他形如惡鬼,頭髮還在冒着火星,卻猛然擡手,刀光閃過。

蔣克里一瞬間感覺不到痛了,他的視野飛了出去,落了地。

遠遠掉在草叢裡的他,只看到自己的身子在遠處倒下了,其他幾個隨從見鬼一般的白矢,驚得飛快逃了,有的被樹根絆倒了,嚇得幾乎要尿了褲子。但白矢卻沒追殺,他只是緩緩坐在篝火邊,頂着那可怖的半張臉,靠近火,開始暖手。

白矢轉過臉來,牽動左半張臉滿是水泡的可怖嘴角,對他道:“我後悔了。我不想死了……”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許多事,就沒人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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