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冷笑:“告慰?他怕是隻希望你死遠點,就憑你也配告慰?”
白矢擡眼看着她, 沒有說話, 又俯下身子去。
冬風吹的衣衫傾拂, 舒冷眼看他:“一切好像都是你在做主, 是你攪動時局,謀害君父,也是你看到形勢不對轉頭離開。倒戈秦國,主動受縛,不論結果如何,倒顯得你纔是推着命運走的人。”
白矢:“是麼……?我反倒覺得我纔是一直在被命運推着走的那個,不過我並非毫無選擇, 只是不論多少次, 我或許都會做同一個選擇。”
舒:“你這話的意思是說, 不論,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想要殺了君父與我?從未後悔?”
白矢擡頭:“我唯一沒料到的是你能成爲如今的樣子。如果知道我自己的身世,知道你能未來像今日這般成事, 我大概就不會再這樣做……但, 哪有那麼多早知當初呢。”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作爲我,一直有一以貫之的行事準則,你或許恨或許不能理解,但我從未認爲自己當時有錯。”
舒死死盯着他,她幾乎想要拔出手中佩劍。
白矢輕笑, 雙膝按在雪裡一動不動:“君父明知我的出身,卻曾心動,寫下了立我爲儲的詔書。最後他反悔,既不是因爲你我的出身或能力,而是因爲我對他下毒計劃敗露,他有着普通人一樣的憤怒與恐懼,便要立刻反手殺我。你看,事情就是如此的荒唐,巧合,分毫之差,便改變了很多事情。”
“而你又是否想過如果我繼位,你死了或者逃了。”他掃過舒與她身後的近臣:“或許我早就開始對秦國出手,跟藍田君在戰場上見。那就沒有藍田君今日幫我這一碼事,我與她或許也不會有什麼更近的聯繫。而或許我也不會和楚國鬧翻,至今日晉楚結盟仍在,那趙國便不會成爲懸在晉國頭上的劍。如果,有那麼多如果。”
舒望着他,目光也遠了:“如果……你做你的公子,我做我的太子,君父仍在——”
白矢:“那是又一番如果。但我只是想提醒你,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許多看起來不可理喻的選擇,從不看對錯,生死攸關的利益使選擇變得單一,恐懼與衝動攫挾下又使人立刻做出選擇。我背叛了君父與晉國?只不過是因爲我當時認爲晉國爲了強大與立足,便毫無選擇。藍田君背叛了秦晉之好?只不過是她想要爲秦國續命,而只能用我。”
舒兩手並進袖子裡:“沒有對錯,也不代表那些行事與選擇背後的感情、傷害、痛苦就不存在。我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了很多恨意與懊悔。”
白矢仰起頭來,看着舒的雙眼。
她是個心裡有家國的人,眼界的放寬,使得復仇不會佔據她的內心,甚至連三年前淳任餘被殺的變故,都稍微淡了遠了。但陣痛仍在她眼底深處,時時刻刻提醒着她……
是,他自己雖然一次次說服自己,再來一次,他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但當他知道自己根本並非淳任餘親生,且逼宮失敗後坐在山林中的那個下午,也在他腦海裡每日都在重演。那份他自己都幾乎要嘔出來的自我厭惡與暈眩,那一刻的痛苦與茫然,他至死都會記得。
舒平靜了許多,既然人已經跪在前頭,命握在手裡,不過是擡刀的事罷了。
舒:“那你說了這麼多,又爲了什麼?”
白矢半晌道:“爲了……爲了請你再多想一想,能否……不要攻打秦國。有些事、或許還能坐下來談。她用我,只是因爲希望秦國存續,而秦國滅在趙國手裡,對晉國來說是多大的威脅——這其中並沒有秦晉之好的背叛。更何況,這份友誼是在秦晉兩國之間存在的,而不是在你與藍田君之間存在的,她沒有背叛晉國,非要說,她只是背叛了幾乎從未謀面的你的情感。”
舒靜默的看了他一會兒,笑了:“你自己都說,滅秦國是有利益的事。你所謂的一心爲了晉國,這會兒勸我不要去攻打秦國,也算是爲了晉國?還是說爲了藍田君?我在宮裡可也早聽說過,你與藍田君年紀相仿,幼時常年見面,算不上青梅竹馬也算是老相識了。”
白矢:“不,我們跟那些沒有關係。我只是覺得……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我只是覺得不希望看到你與她爭個死活。”他剛剛一大堆宣言之後,面上卻顯露出幾分動搖與……期盼。
舒心頭一動,上前邁上半步,低頭看他,眼神中充滿了威壓:“還有一個辦法,是你幫我。算是你臨死之前再爲晉國做點貢獻,以你這兩年對秦國的瞭解與深入,你一定有辦法讓我不必廢太多兵力攻下秦國。我便留她性命,留秦國百姓將士的性命。這便不算爭個你死我活。”
他擡起頭來,對着舒,仔細看了她許久,道:“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像個晉王。但我做不到。我背叛一次,付出了那樣的代價,我此生,都不能再背叛了。我……不能幫你,也不會幫她。”
舒緩緩直起身子來。她確實想把白矢最後一點能用之處榨乾,但他顯然不肯。
他一心求死。
舒:“那你只有車裂這一條路了。數年未行的刑罰,要因爲你,在雲臺下使用了。”
白矢點頭:“也好。”
舒知道,如果白矢此刻痛哭流涕,她只會更鄙薄,但他自己選擇死的那種淡然態度,也讓她心裡有種咬牙的暗恨。
她一甩袖,轉身離去。
宮之煢拿起繩索,緊緊將他雙手縛在身後,將他拎了起來,冷哼一聲,似乎有意擡腳踩在他腳腕後頭。
白矢悶哼一聲,轉過頭來,看着他側臉笑了:”宮君對我一向是這麼不耐煩啊。“
宮之煢動作微微一僵,將他推給了衛兵。
衛兵如臨大敵,緊緊抓住他胳膊,將他圍住,跟上宮之煢的腳步,將他拖走。
等到午後,狐逑手持牘板來報時,只瞧見舒並沒有坐在桌案後頭,而是在屋裡亂踱,走過柱子都要心不在焉的踢一腳,面上神情變了又變。宮之省沒有大聲傳報,他走進來,清了清嗓子,舒一下擡起頭來,條件反射的挺起腰背,瞧見是他,又嘆口氣身子鬆垮下去,咕噥道:“嗯……是之前說的軍備糧草的事吧,你把牘板先放在案上罷,我一會兒就看。”
狐逑放過去,轉身卻走得猶豫緩慢。他聽說了些隻言片語,本想着不該多問,但還是忍不住捏了捏手,道:“是跟抓住他有關麼?”
舒似乎早就在等一個人問她了,她就跟憋了氣的豬膽紮了個小孔似的,人漏了氣,道:“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當然跟他有關,卻又跟他無關。
狐逑往她身邊靠近了幾步,低頭看柱子下頭被她踢了不知道多少腳的漆皮:“三年前的事情,如今他回來,心裡複雜糾結自然也是真的。”
舒轉過頭來:“你跟過他一段時間吧。不止如此,你兄長還殺了他的子女罷。你怎麼看他。”
狐逑:“那都是很遠的事情了。只是我沒想到你會……問我。畢竟殺他,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也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舒仰頭:“是。對……毫無疑問。桌案上有封牘板,就在左手邊,藍田君寄來的。求情的。我之前都壓根不想看,回來之後,隨手看了一眼。”
狐逑走過去,將那封牘板拿起來。
藍田君也有一手軍中鐵血的好字,上頭的求情,並沒有狐笠想的那樣複雜,那樣煽情。
她只說了兩句。
“秦趙之間有何等國力差異,他卻能阻隔趙國兩年,守住我關中重地,逼到趙國不得不主動退兵。”
“家仇雖重,不及國利。若想抵趙,必用白矢。”
藍田君重用白矢,立他爲將軍,白矢助她守住秦國,這其中自然有感激與恩情。但她統統不提,只點了一句。
他活着不是因爲誰的釋然,誰的情感,只是因爲目前局勢,他不一般的有用。
晉趙多年前就有的爭端,少有勝仗,但在君父在世與白矢爲將的數年間,有過幾次淋漓的勝仗。
舒攻打秦國,就爲了有掎角之勢,能夠抵擋甚至侵食趙國。而如果殺了白矢……那最開心的怕就是趙國了。
狐逑低頭看着,舒不知何時走近了,低聲道:“你怎麼看?”
他手一抖,差點將牘板摔出去,轉頭道:“我……”
舒:“沒事,你說。聽不聽取在我,我不會怪罪你。”
狐逑:“這要看你是爲晉王,還是有……王霸之心了。若是後者,你未來可能要吞併別的國家,要與許多人爲敵,要想擴張,你必須用那些曾經征服過的可能對你卻有恨意的人。”
舒擡眼看向他:“你繼續。”
狐逑:“所謂霸國君主,便應該有自信。信自己的能力,信自己的胸懷。我不是說要你原諒他,而是要讓你相信自己夠強大。這個曾經痛擊你傷害你的人,這個曾經攪得晉國上下不安的人,是可以成爲你如今腳邊的狗,是能被你捏在手裡的。在復仇與輸贏上,你早已殺死了他,你至今內心望見他的時候產生的恨,更多是當時的夢魘,是當時你的無力與軟弱。”
狐逑:“我只是覺得……他的死活在此刻已經沒有分別,你已經成爲了掌控驅使他的那個人。”
舒緩緩點了點頭:“我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踱了兩步,眼裡像是水中的火光:“我確實很喜歡跟你講話。我也說讓你不要再只在九卿中做事,你可以登更高位,可以站在我旁邊,但你爲何一直不肯。”
狐逑連忙擺手:“這樣就很好,我對數字對管事還算擅長,但我可比不了兄長。再說了,其實正因爲你知道師相與我哥哥能左右很多事情,有些心事反而不會對他們說了。我……還是想聽你的心事。”
舒微微一愣。
狐逑總覺得自己最後這句說的不合適:“我是說,我又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又能跟你這樣——呃、見面,就是覺得這個距離剛剛好。”
舒笑了起來:“好好好,我以後不會再勸你了。確實,這個距離,剛剛好。”
她順着他的話說,他面上卻不顯得高興,反而有點悵然若失。
舒正要說些別的,聽見外頭宮之省進來,手裡拿着竹簡,道:“大君!前方樂莜有軍報,說趙國竟派兵渡河,攻打新成周!似乎有奪港搶船之意!”
舒一驚:“趙國不是要打楚國,怎麼忽然又轉向對晉國出手?他是覺得如今我手裡只握了上黨,不夠威脅邯鄲是麼?還是說趙國想利用成周的複雜情況,在晉楚兩國之間也折騰點事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