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箭雁沉邊,樑燕無主,杜鵑聲里長門暮。
……
唐紹儀和樑敦彥同爲留美幼童,意氣相投,見解一致,事前早用電報與他互通聲氣,要求務必“推動此節通過”。小朝議時,樑敦彥就排在一圈兒軍機後面,心情未免有些焦急。
“慶王爺,您是外務部管部大臣,這事怎麼辦?”
“奴才以爲事關祖宗龍興之地,總要慎重。”
“那桐,你看呢?”那桐是會辦大臣。
“事關重大,奴才一時也沒想明白,不過慶王爺的說法倒是老成謀國,辦外務總要慎重,以前咱們虧吃得夠多了,這回一定得小心小心再小心,別好處沒撈着卻把本錢給蝕了進去。”那桐原本一心想着兼外務部尚書,奈何不能如願,一腔怨恨便發泄到了樑敦彥身上,認爲是對方擋了他的道,連帶着合理的意見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
貌似慎重,實際上陰陽怪氣。
“哼!”岑春煊狠狠地出了口氣,聲音之大,衆人側目,把那桐嚇了一大跳,想發作又不敢——這愣頭青只有袁慰亭製得住他。
皇帝卻裝作沒聽見,只問:“張師傅,你說呢?”
樑敦彥是張南皮親自保薦的人物,他口中怎麼會反對,只是湖廣鐵路一案實在讓他有些放心不下,說同意違背自己的本意,說反對卻是拂樑敦彥的面子,難啊。
想了半天,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只說:“老臣以爲美國在東北要修鐵路也是無可無不可——咱們已經允了日俄兩家在那裡修鐵路,倘若不允這家,邦交上不好交代。只是洋人重利輕義,辦個大使都要拿好處去換,實在是……實在是……斯文掃地。”
徐世昌的話很乾脆:“這事我贊成。林公當年說‘以夷制夷’便是此理,次珊(趙爾巽)和我商議過好多回了,要想壓着日俄,美國人是個好幫手。”
……議論了半天,衆生百態一覽無餘,皇帝心底在哀嘆,在職業外交官爲帝國竭力爭取榮譽與實利時,有些昏庸而又貪鄙的重臣卻在爲私人利益而斤斤計較。當爭權奪利的思想劫持爲國爲民時,這個國家不滅亡才真是沒了天理。
林廣宇最後拍板:“升格一事勢在必行,委唐紹儀立即簽字,務必在其他協議簽署之前,免得輿情認爲朝廷又對洋人賣乖討好,樑誠交涉庚款退賠一事成績昭著,便委他爲駐美大使;錦瑗鐵路事關祖宗龍興之地振興大計,既美方願意借款,亦本國所急需,簽字照允,但總工程師需由國人擔當,免得又鬧出津浦路的笑話來,詹天佑前既修建京張鐵路成功,才堪大用,今加侍郎銜,委爲總工程師,會同美方實地查看,立即拿出方案來,總會計一職,便委由美方派遣,免得某些人上下其手,民怨沸騰……”
皇帝一邊說話,一邊卻拿眼睛盯那桐,唬得後者不敢擡頭。岑春煊一臉的快意,他正查辦着李德順一案呢。
“湖廣鐵路一節可以稍緩,等美國向各方交涉了結再說……鐵路中立化云云便先擱置,免得過分刺激日俄,節外生枝。”
“樑敦彥,有關南北洋外交事務處理的如何了?”
在早先分設南、北洋大臣時,兩個衙門都擁有一定的外交權力,甚至在東南亞華人聚集的殖民地使領館還有聽命於南洋大臣而不受外務部節制的現象。現在既然一併撤銷,便是收回的時候——“未聞一國有將外交事務分配於地方行使的怪事,美國地方逾50州,從未聽說哪一州可在中國設使領館……”
“南洋外務清理,由本部侍郎辜湯生負責。”樑敦彥由侍郎升任尚書後,原任外務部左丞的辜鴻銘便依次遞補。辜鴻銘是個牛人,更是個怪人,蔭昌的特立獨行已足夠驚世駭俗,但在辜鴻銘面前幾乎不值得一提,後來有句名言——到京城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鴻銘。
“可是……”他便將南洋那些尾大不掉的事情講述了一遍,辜鴻銘再牛,雙拳難敵四手,也是勞心勞力。
林廣宇的語氣很平靜,態度卻是不容違逆:“辜鴻銘罵人的本事倒是極好,只可惜這批滾刀肉你再罵他也是白搭。朕賞他一柄尚方寶劍,讓他拿出庚子年和瓦德西交涉的本事來——告訴南洋那些蠢蠢欲動的傢伙,給朕好生做着,若是心懷怨恨,辜鴻銘劾一個朕準一個,如果還不曉事,就停了使館的款子,讓他們就地喝西北風去。國家便要有國家的樣子,你也外交,我也外交,到底聽誰的?眼裡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當不當朝廷一回事?……”
還沒說完,樑敦彥和張之洞便全都笑了,這傢伙的脾氣他們曉得呢,本來就是得理不饒人的貨色,再拿到這尚方寶劍還不上房揭瓦?勉強忍住笑,擠出“皇上聖明!”四個字。
1908年2月7日,中美發表聯合聲明,同意自即日起將中美外交關係由公使升格爲大使;次日,美國國務卿得意洋洋地在華爾街宣佈:“中國政府已同意簽署錦瑗鐵路借款正式合同,待合同細節完善後將舉行盛大的簽字儀式。”消息一出籠,德國人開始着急了……
自12國公使聯合弔唁並試圖試探中國政府今後外交方針走向的企圖失敗後,各國駐華公使便開始了單獨行動,但對中國在新形勢下的外交方向,普遍感覺茫然不知所措——中國現任皇帝不像原先的聖母皇太后那麼好糊弄,對各國的瓜葛和利害看得極其透徹,而外交部現任大臣不但是經驗豐富的職業外交官,而且口風極緊。
對中國的政局變異,德皇威廉二世收了駐華公使發來的情報:“中國現任最高統治者並沒有明顯的外交傾向,但可以肯定絕不是親俄法派,更不會是親日派——皇帝在10年前遭受了巨大的恥辱,很大程度上就是拜日本所賜。在前次義和拳土匪暴亂時,他是中國政要當中唯一幾個頭腦清醒、反對開戰的人物之一,幾天前,他又爲幾位在暴亂時受到不公正對待的官員平反並予以褒獎。我認爲這是一個積極的信號。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原本主管外交的大臣袁世凱在一場略顯可疑的火災中斃命,現在外交方針一概出自於皇帝並由職業外交官執行。雖然皇帝最近一直在表面上褒獎袁,也追授給了他許多榮譽封號——但我的中國朋友告訴我,這些表面消息並不可靠,袁和皇帝之間原本有異常強烈的對立情緒……我認爲,如果引導得好,可以將皇帝對袁(他是典型的親英派)的強烈反感轉化爲對英國的強烈反感。中國皇帝已經做出了‘廣行新政,加緊立憲’的保證,在這個方面我們有太多的工作可以做……總之,忽略中國因素,將中國排除在德意志的全球戰略之外是極不明智的。”
接到這份電報後,威廉二世原本已經逐漸淡忘的“中、美、德”聯盟設想又重新勾了起來,特別是中美關係明顯改善的消息傳出後,他愈發有些着急——中美接近原本是德國的倡議,現在中德、美德關係尚未顯著改善,中美卻已有了成果,德國難道要淪落到爲他人做嫁衣裳的地步?——想睡覺偏有人送上枕頭,駐華公使向他彙報中國方面有意派遣代表團考察德國禁衛軍編練事宜,一看到老熟人蔭昌的名字,威廉二世便笑了。
出行前,皇帝在養心殿秘密召集了蔭昌、載濤和溥偉。三人身着最新裁製的禁衛軍將校服,顯得威武而精神,小恭王溥偉的腰桿挺得筆直,走起路來馬靴錚錚,活脫脫的神氣樣。
“溥偉,論爵位你是親王,論軍銜你卻是上校,既然是去考察軍事,還是要遵守軍事的規矩,有事多聽蔭昌的,免得鬧了笑話。”
“皇上,我曉得哩。蔭大人是軍界前輩,貝勒爺是宗室的長輩(雖然載濤年紀和溥偉相仿,論起輩分卻是叔叔輩),出門在外我一定惟他們馬首是瞻,決不給國家丟臉,絕不給皇上添亂。”
“有這份見識便好,也枉朕這麼拔擢你。”皇帝笑笑,“知道這次去德國幹什麼呢?”
“考察德皇的禁衛軍。”
“這只是小事。”皇帝神秘地笑笑,“國家有些大事不辦不行,靠老慶、那桐那批昏官再折騰30年也不行,朝廷要是靠他們,非全完蛋不可。這次去德國,明着是考察禁衛軍,實際朕大有深意……”
說着,皇帝便講出一大通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