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憧憧,紫禁城殺氣逼人。
怎麼辦?
肅親王府,書房之內,一個微胖的身影正在來回踱步,彷彿思考着成敗得失,利弊大小……這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煎熬!
禮親王、瑞親王、鄭親王……一長串的名字背後,是一個個對皇帝政策極爲不滿的宗室親貴。維新二年以來,面對皇帝一步步改良的措施,持有怨望的親貴一天天在增長:每年的賞賜越來越少,各種名目繁多的常例經過清理日漸稀少。號稱天下銀子一把抓的內務府被折騰了個徹底,也不知道多少人化作了街頭巷尾流竄的無賴或者皇宮內大樹下的肥料。先是怨,後來就是恨了。
在皇帝流露出徹底改組國家機構,逐步廢棄八旗制度的意思之後,這些人就再也忍不住了。原本以爲,通過改良鞏固政體的目的在於更好地維持滿人的統治,是爲了讓更多的親貴有位置、有機會撈錢,沒想到刀卻先從了自己頭頂砍落下來,這世道真叫人憋氣,不成,絕對不成。
又走了三個圈,善耆的耳邊仍然在回想着世鐸和川島等人那天的酒話。
“王爺,您是王爺,我也是王爺,這事辦成了,我這把老骨頭也該回去休息了。您呢,朝裡這麼多事還得您擔待着,這總理大臣的差使,您不挑着誰挑着辦?”
“老肅,非常人行非常事,35年前,有人硬要冊立醇王正言不順,這世道也要改改了,咱們難道就不能學一次?祖宗家法,哼,這個皇帝連祖宗都不要了,還是咱的皇帝麼?”
“肅王爺,承蒙您地照顧,按中國人的方式。我該要剖肝瀝膽地告訴您。皇帝最近的舉動。影響了東亞平衡。破壞了中日協調,鄙國是極其不滿意的,若是以往,說不定又是一場戰事。但鄙國畢竟對貴國懷有深情厚誼,不願意貴國淪爲少數歐洲國家任意支配的傀儡。這一回,我們決定站在正義的一邊……”
這是場不小的交易啊!善耆深深吸了口氣,仍然無法決斷。
成功了。自己一步登天,不但能坐到總理大臣的寶座上,而且可以行冊立之事,這種榮耀與權勢,豈是一般人所能拒絕地?
失敗了,成王敗寇,自然是身敗名裂,沒什麼好後悔地。
只是。真需要採用這樣激烈地動作來昭示宗室與親貴的力量。善一直猶豫着,下不了這個決心。往前走一步,是萬丈深淵。不惟可能摔得粉身碎骨,而且還有一朝傾覆的危險。他太知道皇帝的脾氣了,這這樣的大事上是絕對不會含糊的——13年前,皇帝還是孤時,兵沒有一個,將沒有一員,都敢下圍園殺後的詔書,13後,大權在握,雄兵在側,難道還怕舉起刀子麼?
只是,只是我們滿人,太祖太宗傳下來地八旗就這麼不中用,這些宗室親貴就這麼讓皇帝看不起。善痛苦的思索着,考慮自己有沒有能夠妥協的餘地……
伴隨着黑夜,則是滴答滴答往前走的壁鐘。
天已經黑了,按照慣例應該是宮門緊鎖,不許任何無關人員出入。但凡事總有例外,上書房的地面上,筆直地跪着一人。
“趙秉鈞,這麼晚來見朕,有什麼要緊事?”秦時竹剛剛放下薩鎮冰發來的密電,告知已控制廣州局勢,彈壓了革命黨舉事,只不曾抓到禍首而已。
“皇上……”趙秉鈞痛哭流涕,“請皇上先赦了臣的死罪,臣纔敢說話。”
“死罪?”皇帝擡起了頭,看着趙秉鈞那種誠惶誠恐的神情,感到微微有些詫異,出什麼事了?
沉默!死一樣地沉默!皇帝沒有馬上表態,而是用威嚴眼光再掃視了一番,盤算了半天,終於開口道:“起來吧,不管什麼事,朕先赦了你。不過能不能過國會這一關,還得看你自己地造化。”
“用不着國會。”趙秉鈞搖搖頭,立起了身子,整個人微微有些搖晃,臉色也變得慘白,不由得讓林廣宇想起前次袁克定、楊士琦等人密謀時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皇上,微臣有件天大的事情要稟告。這件事,擱在微臣心裡很久了,一直在考慮、權衡……”趙秉鈞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要想獲取皇帝地信任,單向度的告密並不高明,唯有各中的取捨與判斷才能真切證明事情的重要。
“你既然考慮了這麼久,必然都想明白了。朕倒想聽聽,到底有什麼事?”眼看趙秉鈞一臉鄭重的模樣,皇帝不禁坐直了身子,面孔也往前傾——這樣關鍵的表露,不是大事纔有鬼,林廣宇感覺自己的手心也有些出汗。
“皇上……”趙秉鈞看了看一旁伺候的王商,有些欲言又止。
“王商,今夜禁衛軍如何當值?”
“丁班執勤,甲班日班,乙班輪休,丙班全休。”管理,衛戍皇宮分成甲乙丙丁四班,每班800,日夜兩班稱爲值班,輪休是指保持正常訓練狀態的休息,全休則是徹底放鬆休息4人馬,周而復始地排班執行任務。禁衛軍中,除了御前侍衛是永久當差外,其餘衛戍部隊都是半年一輪換。
“那好,你去傳旨,告訴舒清阿,火速召集乙班禁衛軍,聽候差遣。”皇帝急刷刷寫就密旨,用了玉璽。
“喳!”
“現在已無他人,趙秉鈞,你可以說了吧。”皇帝拉開御桌的抽屜,掏出一把精緻的轉輪手槍,有意無意地把
——這可是威廉二世送給他的珍品。
“皇上……”開弓沒有回頭箭,趙秉鈞咬緊牙關。下定決心,狠狠地從嘴裡吐出幾個字,“宗室親貴串聯密謀,恐有異心。”
“趙秉鈞,你知道什麼叫疏不間親麼?”
“臣知道!”趙秉鈞連連磕頭,“正因爲臣知道,臣下這個決心才很久。”
“嗯。”皇帝不置可否,將手槍往檯面上一擱。眼神如炬。目光簡直就能殺人。“你說罷,誰這麼大膽子?”
“以禮親王、睿親王爲首,包括鄭親王,洵貝勒……”趙秉鈞一口氣報了10多個親王、郡王、貝勒的名頭,個個都大有來頭。人數之多,聲勢之大,連皇帝都目瞪口呆。差點在龍椅上端坐不住。
“載洵?”
“是地,洵貝勒也在裡面。”
“有偉、載濤、載灃麼?”皇帝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載洵可算是親兄弟,這世道……
“未曾發現。”趙秉鈞也不說有,也不說沒有,“未曾發現”四字,當真奇妙得緊。
是真?是假?是實?是虛?
皇帝感覺自己頭痛欲裂,這麼多親貴串聯且自己毫不知情。不必說。肯定不是好事。
“都勾搭些什麼?”
“探不出來……”趙秉鈞面露難色,“卑職等都是漢臣,未能與聞……”
“探不出來?”皇帝想想可疑——一方面說這麼大的舉動。一方面又說探不出來。這倒是個什麼事?真讓人窩火。皇帝“霍”地一聲站立起來,一手執槍,兩眼死死地瞪着趙秉鈞,後者大汗淋漓,真怕皇帝一氣之下直接扣動扳機——那才真是一了百了。
突然,皇帝彷彿想起了什麼,焦急地問道:“善耆呢?他有沒有摻和進去?”
“噹噹噹”壁鐘又敲響了整點的報時,藉着昏暗的燈光一看,時針已指向11點的數字。剛纔接到線報,廣州革命黨造反,舉事的時間提前,再過兩個小時就要發動。
還有兩個小時?怎麼辦?善耆一跺腳,咬咬牙,叫上幾個親隨從小門出了王府,馬蹄聲在寂靜的小巷裡傳得老遠……
已經要到發飆地臨界點了,趙秉鈞斟詞酌句,反覆考慮之下最後擠出幾個字:“微臣只覺得肅王爺地行爲有些古怪。”
“什麼古怪?”
“宗室串聯,臣害怕出事,曾向王爺稟告,他卻說不礙事,讓我不要太疑心,所以探子也不曾多派。”
皇帝這下聽明白了,之所以無法打探出情況,不是趙秉鈞無能,而是善加以阻撓地結果——此人可疑。
“但是……”趙秉鈞緊接着來了一個180的語氣轉折。
“但是什麼?……”
“但是後來王爺又吩咐我派人緊盯幾個東洋人,說是不可鬆懈。結果,我發現與世鐸接頭的東洋人還不少。”
“嗯?”皇帝眉頭緊皺——連日本人都摻和進來了,這事兒看來小不了。
“日本人的身份查明否?”
“其中一個叫……”趙秉鈞剛開口講了半句,王商已經回來了,“萬歲爺,已按您的吩咐,舒清阿調集禁衛軍完畢。”
“好!”正想讓王商退下,忽地急匆匆跑進來一個小蘇拉,在王商耳邊悄悄耳語幾句,王商臉色大變。
“皇上……肅親王在宮門外求見,說要緊要大事非面見。”
“他……”趙秉鈞身子一抖。
事兒越來越多了,皇帝咬咬牙:“宣。”停一停才說,“王商,你把善引進來。只他一個!”皇帝在“只他一個”四個字上重重用了口音。
“喳。”
“趙秉鈞,你接着說,那日本人是誰。”
“有一個叫川島浪速的。”
“川島浪速?”皇帝眼睛都瞪圓了。
“是。”趙秉鈞以爲皇帝不認識此人,趕緊解釋說,“他是京師警察學堂的總監,也是肅王爺地顧問和心腹,但是……”
“朕知道,朕知道。”這不就是“滿蒙獨立運動”的始作俑者麼?真是冤家路窄,這件事上他居然也有份,皇帝將手重重一拍,“轟隆”一聲,御茶碗落地震個粉碎,“善耆欺君買國,罪在不赦……”
“皇上,奴才……”隔得老遠,善耆已聽見了皇帝的言語,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善耆,你在家做得好大事,哈哈哈,朕沒看錯人,朕的內政大臣,竟然是這般有爲。”
“皇上,奴才廢話也不多講了,今夜之事,奴才是來出首的。”竟然氣定神閒。
“事到臨頭你想着出首,早幹嘛了?”皇帝大怒,舉起鎮紙就砸了過去,“哐啷”一聲,玉鎮紙跌得粉碎,傳出令人心悸的聲音。
“奴才有不得已的苦衷。”
“好,好。你有苦衷。”林廣宇氣極反笑,“這會兒便沒苦衷了?”
“奴才思來想去,瞻前顧後,反覆權衡,最後認定,宗室雖然緊要,但祖宗的基業卻是第一位地,社稷之重,重於皇族,重於所有人。”善看了一樣跪在旁邊地趙秉鈞:“智庵,我就知道你在這裡,你是個忠臣,皇上沒看錯你。”
“王爺……”趙秉鈞一臉苦相。
“世鐸準備弒主……”什麼?善耆此言一出,上書房裡所有人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