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繼軍看着工人略帶狡黠的質樸笑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也不知道，世界究竟會變得更好還是更壞。
這場醫學革命讓無數患者受益，同時又導致了數十家國際頂尖醫療機構破產，多少相關人員失去工作，家庭面臨窘迫困境。
唐繼軍讀過一本書叫做《今日簡史》。
作者尤瓦爾·赫拉利在書中寫到，隨着人工智能、精密算法、大數據等技術演進，人類將誕生一個龐大的“無用階層”。因爲，有了這些科技和算法後，有一些人，必將“毫無用處”！
教育是篩選有用與無用的網漏。
技術演進中，最受影響的卻並非“沒有接受教育者”，而是寬鬆教育、快樂教育的普及人羣。
寬鬆教育是世界教育界的大潮流，讓學齡期到大學的孩子開心快樂，但之後，他們大學畢業直到暮年的這段漫長人生裡，誰來讓他們寬鬆？
試着去想想，在未來社會，最先被淘汰的又是什麼人？
是貧弱而不自知之人。
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會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缺陷，在社會磨礪的痛苦經歷中逐漸領悟努力的必要性。寬鬆教育造就的新一代人，則會沉浸麻醉在教育的“安樂劑”中。
唐繼軍讓警衛先開車離開。“我一個人走走。”他說道。
他見到了女兒。
唐迪迪在輝光汽車事件後成熟了許多。她不再與父親爭吵，而會試着去體量成人世界的難處。
“三個月了啊。”唐繼軍感嘆。
唐迪迪輕輕點頭：“真快。”
父女二人在街道上散步。
奉京市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讓他們不停駐足停留、觀察、評價。工程隊正在建設新型信號塔，那是一種全新的網絡制式，平均速度爲35Gb/S。
在線觀看的藍光電影，無論怎樣拖動進度條也不會緩衝。
移動硬件迎來了新變革。
屏幕、續航和操縱性成爲了新營銷熱點，雲計算與雲儲存讓手機終端的計算力變得不是特別重要。
所有的運算都可以在網絡連接的超級計算機上進行。
知識的傳播成本，第一次被降低到了無限接近於“0”的新層次。物質網絡連通了整個世界，讓數據交換不再受到速度的桎梏。
唐繼軍看着信號塔。“這是民用的信號傳輸塔，軍用的速率是這個的一百多倍。”
“有必要嗎？”唐迪迪歪頭問道。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在互聯網出現前，幾乎沒誰能準確預言新世紀的信息大爆發。直至今日，我們纔會驚歎於前人腳步之果敢。”
唐迪迪與父親討論了些時政，像是突然襲擊般：“韓飛是不是不會再回來了？”
“回到哪？”
唐繼軍笑了笑，指着天：“屬於他的路在那。”
“雲彩挺漂亮。”唐迪迪道。
唐繼軍擡頭。
那明明是大雨來臨前的陰鬱烏雲，起風了。
他將唐迪迪送回學校，來到了奉京市城郊的第一火力發電廠，準備見一位老朋友。
廠長陳景山剝剝抽着煙，一連幾大口，入肺的尼古丁讓他醉了煙。
他有一種恍惚的感覺，站在角落裡，看着製造車間中央巨大的吊塔，像是被某種光芒四射的現實籠罩，卻只存在在它的邊緣。散發藍光的高臺正在威嚴轟鳴。
這是北方製造集團提供的“祝融3-乙型”新磁體發電裝置。
也正是這傢伙，讓陳景山半輩子的學識與經驗變成了廢料。
他成爲了被拋棄的無用人，陳景山悲涼地想，若不是有他曾經最討厭的人情關係這層原因，或許，他已經是被遣散回家成員中的一人了？
陳景山親眼見證了能源工業的工人大批量失業的現狀。
石油、煤炭、電力……比起這亮閃閃的“祝融3-乙”，全都顯得毫無存在意義。
政府說這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明。
陳景山想說，它也是最沒人性的壞東西。
現在，它在城市的光暈中冷冷地閃亮，將陳景山的思緒又帶回了學校的歲月。
“同學們，爲了社會主義建設，爲了祖國繁榮，爲了階級鬥爭，打開書本……”
“跑得慢一點，就徹底跟不上了。”陳景山的話令唐繼軍如芒刺背，那雙歲月滄桑的眼睛審問着他：“是我做錯了什麼？還是不夠努力？”
陳景山的書房裡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專業書籍。
邊緣翻到發黃，但沒有任何一本卷邊，書的主人足夠愛護它們，它們也將知識回奉給閱讀者。
陳景山重新給一本書帶上書皮，“四十三年，我每天只睡6個小時，吃飯都在啃着書本，生怕被時代的浪潮丟下。可現在我還是輸了，一敗塗地，老唐，你說說，我自認能爬到如今位置不應是蠢人，我都沒了用處，這世上還有誰是被需要的？”
“不要妄自菲薄……”
“我這是認清現實！老唐，我不甘心，幾十年前，火電廠的入職考試前，我把自己關進屋子，堵住耳朵，盯着燈泡的光，說：‘我一定會成爲對社會有用的人’，我錯過了父親的葬禮，但我母親告訴我，父親病牀前沒在問我什麼時候回來，他說……”
陳景山頓了頓，語氣秋雨般悲哀冰涼。
“不要告訴他。把他第一名的報紙燒給我。”
“我真的做錯什麼了嗎？！？”
陳景山醉醺醺的怒喝讓唐繼軍三緘其口。他安慰不了這位老知識分子，老廠長，老朋友。
酒杯被陳景山用力摔碎：“我們以後都是社會的廢人。我們就生活在屠宰場裡。我們都是豬玀，是隨時會被拋棄的可燃垃圾——！”
“嘩啦啦！”
窗外大雨終於傾盆而下，可這不止有雨聲。
同時是掌聲。
“讓我們熱烈慶祝——祝融3-乙型超臨界磁體發電機組開機成功！今後幾十年，奉京市的所有能源供應都將由這臺巨型機器提供！”
“這是最美好的時代。”能源專家印建華感慨道，同行的還有提供資金與政府支持援助的民企星靈集團辦事員溫謙亦。
這個男人有着格格不入的冷漠，他以一種近乎於機器陳述的語氣說：“網絡鋪設和能源供應是第一步，下面要開始招募人手了。”
“什麼？”印建華愣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