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
諸葛林低聲道了句,文生真人躬身行禮,坐在了一旁圈椅中,皺眉看着自家師父。
“一晃已是十餘萬年,”諸葛林輕輕嘆了口氣,“你可還記得剛拜師時的情形?”
“弟子永世不敢忘卻,”文生真人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我與幾位師弟師妹,都是得了師父活命之恩,又傳授我們修行之法,這纔有了今日之道成。”
諸葛林目光中流露出少許懷念,那有些陰暗的面容也多了幾分笑意。
“文生啊,你可否埋怨過,爲何我不讓啓靈仙宗接手帝君所留衣鉢?”
“師父您做的決定,自有師父的道理,弟子不敢多問,”文生真人沉聲答着,隨後便道,“但看此時這般情形,哪怕進入那仙殿之中的是咱們仙宗的弟子,咱們也不敢認,今後怕也會是一場禍事。”
諸葛林含笑點點頭,又道:“這只是其一。
那本就是帝君留下的衣鉢,由帝君當年的弟子繼承,這也是再合適不過之事,這是其二。
文生,你看那名爲非語的年輕人如何?”
“此子若能得勢而起,絕非池中之物,”文生真人低聲道了句,“已經許多年了,弟子在面對一個年輕人時,道心會有起伏不定之感。
此人重情義,來歷似乎有些不凡,自身道承也是不凡。
甚至,弟子與他近距離接觸,他體內有三道道韻,弟子都無法探明根源。”
“你說的不錯,他今後會是頗爲厲害的人物,”諸葛林慢慢閉上雙眼,“你看不破的那三道道韻,第一是紫薇帝君衣鉢,也是紫薇帝君唯一的傳承,統御萬星之道。
第二爲殺戮大道,此時應當只是有個雛形,又有重寶鎮壓其上,讓他不會被此道影響。
這第三,則是藏在他真靈之中的道韻,那道韻爲師也無法探明,似乎是一條大道殘缺的印記。”
這老人緩緩搖頭,“這小傢伙卻是忘了,我雖身形枯敗,仙力衰退,但眼力還在,道境也在。”
“師父怎麼突然提起他了?”
“只是有些感慨罷了。”
文生真人卻扭頭看向了門外,透過那薄薄的陣法光壁,看着山谷中忙碌的人影。
“師父,三萬年前西天域的那次羣星暴亂,據說是西極大帝的道承現世……如此算起來,四御道承已出其三,這是否預示着什麼?”
“並未預示着什麼,只是天庭之火併未熄滅罷了。”
諸葛林嘴角露出少許安然的笑容,緩聲道:“天庭盛極而衰,但當日有紫薇帝君殺出重圍,又有幾位大能合力撕開了一條缺口,讓不少天庭高手都得以逃出了即將墜落的天宮。
真說起來,若非仙帝之死,若無天人五衰,那些宵小之輩如何能得如今之勢?
那些霸佔了仙聖界的各方勢力,其實大多都不過是當年天庭的手下敗將罷了……
罷,這些多說也無用,稍後你們看就是了,三界定不會這般混亂下去。”
諸葛林緩緩舒了口氣,“文生啊,你可知爲師爲了什麼,苟延殘喘了這十多萬年。”
“師父……”
“十多萬年啊,這數不清多少日夜,備受天人五衰之煎熬,就如枯木一般,一點點被蠶食,又要不斷掙扎着讓自己活下來,留一口氣息。”
諸葛林慘然一笑,目光卻流露出少許解脫之意,“爲師熬的這些苦,是因帝君當年心有不甘。
爲君之臣,當分君憂。
爲師一直撐着活到現在,就是爲了等這一日,爲帝君的衣鉢找一個合適的傳人,助帝君踏出一條前不見來者的絕處逢生之路。”
絕處逢生之路?
文生真人面色一動,目光略微有些震驚,“師父是說,青華帝君未死?”
“帝君自已是逝去了,”諸葛林探手在自己的懷中,顫顫巍巍地拿出了一條吊墜,低聲道,“帝君將他最後的生機凝入此中,爲我續命至今,從生靈層面來說,確實是半點生機都無了。
但文生你如今修爲也已不淺,應當明白許多道理,也應該參悟透了大半的真靈之秘。
帝君在生之大道上的造詣已經達到了巔峰,在我眼中,天人五衰是傷病,在帝君眼中,天人五衰卻是一條全新的道。”
文生真人目露震驚,在旁靜靜聽着。
諸葛林將這條報名的吊墜有些費力的取了下來,手指輕輕撫摸着,目光中滿是回憶。
“還記得,帝君那日曾對我說了許多……
生靈爲何爲生靈?是因生靈盡皆由生而走向死。
長生仙當真可永生不死?並不會,從遠古而來,能活到如今的大能又有幾人?
長生所謂超脫生死,不過是讓自身借道而凝,不會老去枯敗,但總會有這般那般的劫難,收走長生仙的性命。
生與死存在均衡,真與虛也存在均衡……
帝君不甘心吶。”
“不甘心?”文生真人皺眉反問。
“誰又能甘心?”諸葛林苦笑道,“當時帝君目光中透露出的,是憤怒,是不願。
他要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活下來。
他要去查清楚仙帝之死的真相。
他要解開心底的疑惑,問一問當年背棄天庭之人,問一問那三位存在,爲何如此待天庭仙神。”
“師父,帝君到底做了什麼?”
“應當說,帝君和我做了什麼,”諸葛林輕輕嘆了聲,將手中的吊墜用一縷氣息包裹,慢慢送到了文生真人面前。
只是這一個動作,就彷彿抽空了諸葛林殘存的仙力,這老人的疲態更濃了些。
文生真人忙道:“師父,這吊墜不可離身!”
“今日就是爲師的大限,如何不能離身?”諸葛林頗爲平靜的說着。
文生真人豁然起身,拿着吊墜就要衝上前。
但文生真人看到了自己師父有些渾濁的雙眼,那眼神之中的欣慰與渴望,讓這位啓靈仙宗的最強者只能頓住腳步。
那種渴望,是對解脫的渴望。
“文生,你且聽我將話說完,你幾個師弟師妹爲師都不放心,只能將此事託付給你。”
文生真人仰頭望天,雙目有些泛紅,卻只是緩緩一嘆,“弟子便是拼上這條性命,也定不會讓師父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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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拼命,稍作安排就好,”諸葛林緩聲說了句,隨後沉聲道:“神木之下,藏着名爲‘九極逆生’大陣,據我感應,此陣已順利開啓。
大陣的陣眼存放着帝君的屍身,那或許也並不能說是屍身,帝君雖已經沒了生機,但自身神魂卻並未逝去,而是……
寄託了在這吊墜之中。”
“什麼?”
文生真人手一顫,低頭看着手中的吊墜。
諸葛林含笑點頭,繼續道:“每次我快支撐不住時,便是帝君出手救我。
帝君的神魂其實一直在沉睡,此前見到小卿時,帝君的神魂似乎醒了一次,我感覺到了帝君的欣喜……
先說正事。
九極逆生大陣極難佈置,所幸有那株神木,神木的根鬚便是最好的陣盤;但這大陣想要開啓,需要海量的生靈之力,所以就有了如今現世的帝君道承。
這道承,本就是爲了吸引那些修士前來,來的越多、死在此地的生靈越多,就能爲九極逆生大陣供給更多的死氣。
如今大陣已成,有先天至寶杏黃旗護持在帝君身旁,誰都無法阻止帝君復甦。
唯一欠缺的,就是這隻吊墜。”
文生真人低聲道:“師父與帝君,算計了整個東天域?”
“只是一小部分修士罷了,”諸葛林緩緩搖頭,“如今前來此地者,只有東天域極少一部分修士,且絕大多數都非我天庭仙人。
如今東天域這些仙道勢力,但凡有些年份的,哪個不曾作亂天庭?
此時現身的這些強者,又有幾個不曾是攻打天庭的叛賊?
對他們,爲師如何不能算計?”
“可這未免……”文生真人緩緩一嘆,低頭道,“是弟子有些唐突,師父勿怪。”
“九極逆生大陣爆發時,在陣中之人盡皆會被化爲血水,化作死氣,”諸葛林緩聲道了句,“但爲師並未將事做絕,在做後續佈置時,在神木枯萎、逆生大陣爆發之前,那三道大陣會自行解開。
在陣中之人,運氣好應當能退出來。”
文生又問:“那帝君的弟子與她師弟又如何?”
諸葛林嘆道:“大陣爆發時帝君已然復甦,如何會傷他們?小卿的師弟身上更是有部分天庭的氣運護身,不必擔心。”
文生真人低頭看着手中的吊墜,目中露出少許思索,“師父,弟子該如何做?”
“前幾日,帶回那些靈草的女娃你可還記得?”
“是飛遙嗎?她也算是弟子的徒孫。”
“不錯,就是那女娃,”諸葛林道,“你就安排她將這吊墜送入大陣之中,告訴她只要進入大陣,將吊墜捏碎就退出來就是。”
“爲何非要她去?”
“那些靈藥應當就是非語給的,非語既然選擇了她,那就讓她入內做此事便可。
冥冥之中自有緣法,或許她今後也會是咱們啓靈仙宗的一根支柱。”
諸葛林話中有話,文生真人也不敢多問,只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文生真人又問:“是否吊墜入陣,逆生大陣就會開啓?”
“不會,帝君復甦要一段時日,”諸葛林笑道,似乎比剛纔更有精神了些,“後面的事,就非咱們師徒能掌控的了,萬事都有帝君處置。
你就當無事發生,也不必告訴那女娃什麼,只是讓她拿着吊墜進大陣,而後捏碎吊墜便是。”
“弟子遵命。”
“去吧,”諸葛林擺擺手,那雙老眼緩緩閉上,“爲師有些乏了,在這裡歇息少許。
文生啊……”
“師父,”文生真人感覺到了什麼,連忙向前一步,但諸葛林的目光已是漸漸黯淡了下去。
不只如此,諸葛林那乾癟的皮膚之下,一縷縷流光緩緩消散。
他體內有充盈的生機,但身軀卻如同滿是蟲洞、已經枯死的樹幹,這些生機幾乎轉眼就露的一乾二淨%
“師父!”
文生真人面露悲慼,低頭跪伏在牀榻邊,埋頭不起。
“你是大師兄……要看好他們幾個……”
言語未絕,諸葛林的道軀飄飛出一縷縷黑灰色的粉末,軀殼瞬間坍塌,只有衣袍落在了牀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