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那個淺綠色的身影用着緩慢的、卻又十分堅定的腳步一點點的離開他的視線。
風起,吹落了紫藤架上紫色的花朵,流光碎影之間,他恍惚中有種錯覺——她慢慢遠去的身影,恍若會淡去他的生命中。
那種無措,似乎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般。漫天的大火吞噬了所有,他一步步的走了出來,他的身後的火光將天邊映的通紅,他眼睜睜的看着那一場大火帶走了他生命中最爲重要的親人,也正是那一天,揹負上永遠無法擺脫的罪孽。
眼前明媚的暮春景色恍若變了,他的眼底映的一片通紅,恍若又是回到了那一年,他眼睜睜的看着她含笑的踏入到大火中,不管他在身後如何的哭喊,以一種緩慢的決絕的姿態,沒有回頭,連眼角的餘光都難以施捨給他一個。
冷意從指間蔓延到心底,冰冷的心底傳來熟悉的絞痛,那一種絞痛與寒冷的感覺從心底一點點蔓延麻木到了四肢,他想叫住她,想要拉住她遠走的身影,可是他的腳步虛弱無力根本就邁不開,有什麼扼住了他的喉嚨,連簡單的聲音都難以發出來。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看着她的身影漸漸的消逝,那淺綠色的衣角終於在迴廊的轉彎處消逝不見,如同驚鴻掠影一般消逝在了他的生命中。
玉山傾頹,衣袂帶落了塵埃,細碎的塵埃在陽光下浮動,一滴眼淚從左眼睫處落了下來,落入在了塵埃中,那種憂傷,哀絕浮生……
馬車上,傅雲書只覺得心口空蕩蕩的,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芸娘見着傅雲書在車上一直沒說話,見着傅雲書這般不由得問道:“小姐,你沒事吧……”
見着傅雲書的臉色很差,生怕傅雲書是心疾犯了。傅雲書搖了搖頭,那一種一閃而逝的絞痛,並非是心疾犯了的前兆,而是心中空落落的。
馬車在別苑門口停留了下來,芸娘扶着傅雲書下了馬車,裴正愷笑着說道:“好了,到家了。”
傅雲書看着這小巧的別苑,嘆了口氣。
是啊,到家了。京城的傅家不是她的家,楚家的別館也不是她的家。
在這個世上,唯一與她血脈相連的只有裴家人了,他們是自己的親人,有他們的地方,纔是叫做家的地方。
傅雲書木然的跟着裴正愷進去,雖然是自己選擇的離開,但是傅雲書還是很難過,真的離開了蕭闕?
從未想過,她與蕭闕經歷過了生死,從京城到離國,再從離國到楚江,原本以爲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和信任日益漸增。生死未曾拆散他們,琳琅也未曾能拆散他們,最終卻敗在了一段經年往事與心中的不安上……
見着自家的外甥女情緒不對,裴正愷又是心疼又是無奈。院子裡傅雲書的房間收拾好了,這個宅院不過是裴正愷名下在楚江的院子,很少來住,不過有幾個僕婦在這裡,再加上傅雲書的身邊有滄海和芸娘伺候着,裴正愷也不擔心沒有人照顧傅雲書。
“好好休息,我去命人備飯去,再去安排我們回寧州的馬車和路線去。”裴正愷對外是隻狐狸,但是對傅雲書的關心是遠遠超過裴家的幾個兄弟的,就連親生兒子裴原也要靠後。
傅雲書知道裴正愷是從臨城連夜的趕到楚江的,到了楚江之後沒有安頓就直接的去了別館找她,有些心疼的說道:“舅舅我沒事,回寧州的事情不急,您先休息再去安排吧。”
裴正愷笑了一聲,說道:“回寧州宜早不宜遲,最遲是明天晚上就要回去。蕭闕已經動用了藥王谷的人力要送你到洛原去,若非是我趕的快的話明天晚上他們就要將你秘密送到洛原了。”
裴正愷與藥王谷有生意往來,再加上裴家與藥王谷有幾分交情,所以裴正愷在藥王谷有着微妙的身份,必要的時候可以調派藥王谷的人馬,這一點就連柳青宴都不知道的。當柳青宴調派了藥王谷的人手的時候,雖然若塵子不知道,但是恰好裴正愷也在楚江旁邊的臨成,藥王谷的人馬一調動,自然是瞞不過裴正愷的,只要細細一查,便知道柳青宴調派人手是爲了做什麼。
說到這裡的時候,裴正愷的語氣中頗有幾分不悅。當時傅雲書主動的回到凰國他本身就不贊同的,他們裴家養大的女兒,憑什麼便宜凰國一羣人幫助他們復國去?
當年的公子陵拐走了他們的小妹,原本應該平安順遂一生的小妹因爲公子陵未婚先孕難產而死,連帶着對於凰國裴正愷都沒有好感。是以,當知道蕭闕決意將傅雲書送到洛原的時候裴正愷連夜的趕到了楚江,他生怕傅雲書一時糊塗真的順了蕭闕的意去了凰國了。
裴正愷自然想傅雲書越是跟凰國沒有任何關係越好,但是見着傅雲書不好看的臉色,裴正愷還是緩和了下語氣說道:“若是覺得太急了那邊再推遲幾日?”
傅雲書聽到裴正愷的話之後,臉色變得比方纔更加難看了。
當時蕭闕要送她去洛原,路線和人馬都已經安排好了,之後會突然的又改變了主意縱然是蕭闕沒說但是傅雲書也是知道因爲什麼。還不是因爲顧叡突然的到了楚江打亂了蕭闕的計劃。
他一面信誓旦旦的跟自己說不會送她去洛原,一面又在安排神醫谷的人手,他將她當做什麼了!
心中的原本不捨和難過被憤怒所替代,傅雲書抿了抿嘴脣,說道:“舅舅不用了,明天晚上便就啓程離開!”
周邊是一望無際的黑暗與寂靜,身體一半浸在冰冷的海水中,一半被放在炙熱的火焰中,寒冷與炙熱交替,身體被拆成兩半一般。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
從黑暗的那一面,傳來了歌聲,女子飄渺的歌聲,將黑暗中的迷霧吹散,慢慢的浮現出他眼前環境的輪廓。
那是一座精緻的小竹樓,建立在水面上,水面上的蓮花如玉亭亭玉立,沂水而建的閣樓上有木製的水車,精巧的水車引來了水面上的水,灌溉着竹樓上的花,天氣好的時候水霧在空氣中浮現出七彩的顏色。
眼前的景象漸漸的清晰了,唱歌的是個抱着膝蓋坐在窗戶邊上的白衣女子,墨色的長髮逶迤拖地,她穿着白色雲錦織成的裙子,看着窗戶外面——那是宮城的方向,輕輕的唱着反覆的唱着那首歌。
那個人,應該是要被他稱作爲母親的女子。
他想要進去,卻覺得腳下一輕,有誰將他抱了起來,他回頭,對上的是冰冷的銀色的面具,那人對他做了個“噓”聲的動作,小聲的說道:“你孃親在唱歌,我們不要打擾她。”
聲音格外的沙啞,也不知道是刻意的壓抑還是聲帶曾受過傷。
眼前的帶面具的怪叔叔不是陌生人,蕭闕記得他。
朝雲閣中,外面駐守着很多
的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平常的時候不會出現,但是又一次他小跑出去的時候被驀然出現的人阻攔住了。娘曾跟他們說他們是影子,只要他們活着一天,那些人便就是無處不在的影子。
“影子”很少會出現打擾他和孃親兩個人的生活的,唯獨這個戴着面具的男人,時常的會出現在這裡。每隔一個月,他都會來這裡一次的。似乎娘並不知道他會來的,每次來他都是偷偷的來看他們,腳步很輕,不會驚動娘。
每次來,他都會看着孃的背影不說話,更多的時候,是將他抱到長亭中,跟他說些外面有趣的事情和故事。
木製的風鈴,也是他教他做的。他的手掌很寬厚,手中拿着刻刀精心的教他將桃木的多餘的木頭削成大小不等的薄片,他的手很巧,能在薄薄的木片上雕刻上很精緻的花紋。
他雕刻的是雲朵,他說孃的名字裡面有一個雲字……
他說,娘最喜歡風鈴了,娘生辰的時候將風鈴送給她娘一定會很開心的。
對於這樣一個奇怪的男人,或許從一開始他並沒有惡意,蕭闕雖然性格淡漠,但是還是很喜歡他的靠近的。
每次他來,都會讓他再三緘口不要對娘說的,每次來的時候他會教他寫一些東西做一些小玩意,但是那些東西在臨走的時候他都會帶走,似乎並不想在朝雲閣中留下他一點的痕跡。
距離他教他做風鈴已經過了整整的半年的時間,他沒有來,每個月常來的人突然不來了,蕭闕雖然表面上沒有說什麼,但是心裡還是有些想那個奇怪的叔叔的。
這一串風鈴是他曾經教他親手做的,他學會了之後那個奇怪的男人照常一樣想將風鈴給丟了,但是被他偷偷的藏了起來,藏在娘看不到的地方。
他很想那個怪叔叔,時常的將那個怪叔叔做的風鈴拿出來看,娘發現了他手中的風鈴。
那一串風鈴,如同觸碰到了某個禁忌的回憶被打開,孃的眼神是他從來沒見過的駭人。
那一天,她的瘋病犯了,比任何時候都嚴重,他被打的遍體鱗傷,可是那足以讓他的人生髮生翻天覆地變化的秘密終於浮現在了水面……
那漫天的大火燒了整整的一天一夜,怎麼熄也熄不滅,那燃燒的火焰如同夾雜着一個女子一生的怨恨,勢必要吞噬一切,焚燬一切……
夢到這裡該醒了,蕭闕的額頭冷汗淋淋,掙扎的要醒來,胸口一甜,驀然的坐了起來,室內燈火昏暗,因爲驀然的坐起和毒發的原因讓他的目光一時間找不到焦距,恍若是那一年昏暗的石室內,那人用着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聲音說道:“想要得到你想要的,就要付出對應的代價。”
冰冷的液體入喉,從此奇毒纏繞一身,那時並非是絕望,而是不甘,對命運的不甘。
也正是那一天,那一杯毒酒,斬斷了所有的溫情脈脈……
“蕭闕,你好好的坐起來是要嚇死我呀!”柳青宴手掌拿着細長的銀針,顯然是準備爲蕭闕施針的,可是沒想到蕭闕竟然驀然的坐了起來,跳罵道。
顧叡的目光淡淡的掃過了柳青宴一眼,說道:“好了,既然他醒了你就下去吧。”
江湖上,能對他柳神醫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也就只有這位了吧。
柳青宴見着蕭闕的病情暫時的穩住了,摸了摸鼻子識趣的離開了,將地方留給了師徒二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