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透着桀驁的一席話,卻愣是沒有一個人反駁,便連站在展臺前的其他四家的品鑑師,亦是垂眸看着各自身前雖百般努力甚至是有意避開瓷器種類卻仍然無法勝出的器物,心中莫名地輕嘆了一聲。不是他們口才差,實在是制瓷的技藝不如人,即便他們再舌燦蓮花,總不至於顛倒黑白,將沒有的說成有的。畢竟,捨得花高價買瓷器的人,都非外行。
短暫的沉默後,衆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同樣默然不語的陳靖蓮,轉而又望向了撫頭想吐血的柳成。吳友寶此言,分明是不把其它所有的瓷窯場放在眼裡,對於其他人來說,早知是輸勢,倒也沒什麼。官窯雖然亦連着輸了多年,卻每年都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精力甚至是財力,難道此時就任由他如此囂張嗎?
“這位大叔既如此自信,不妨向大家介紹一下你們的瓷品,仿陳氏鬥彩瓷能仿到這個程度,也確實不易。”寂靜之中突然響起一道山風撫竹般清靈溫婉的聲音,不快不慢,不悲不喜,出口的話語卻讓幾個真正懂瓷之人心中一震。
她自始至終都只是隔着面紗遠遠地看着吳家的瓷品,並未湊近前去細細觀賞,若非懂瓷之人,何以隨隨便便便點出了這些乃仿陳氏鬥彩?
雖然心裡有些意外一個黃毛丫頭竟一眼便看出了這些鬥彩瓷乃仿製品,吳友寶仍不以爲然地斜睨了陳靖蓮一眼,轉頭對着坐在最前面的齊承睿四人客氣地點了點頭,爾後以手扶着面前的一個花瓶,斜放着緩緩轉動,口中侃侃而談:“此瓶高約尺半,高腰,小口,腰下線條流暢,形體秀美,胎質潔白細膩,厚薄均勻。通體鬥彩裝飾,色彩豐富,以填彩爲主,點彩爲輔。青鈷繪蓮枝,紅彩填蓮花瓣、黃彩點花蕊。工筆與寫意相揉合的畫法,已有當年陳公八成半的神韻,燒製手法更能抵其九成的功力。若論仿品,我們富貴瓷窯場展出的這五件器物,可謂是普天之下,仿得最好、最值得鍾愛陳氏鬥彩瓷之雅士收藏的精品。便是與陳公的纏枝蓮瓶放在一起,一時怕也難辨真假。”
“確實如他所言。
”慕容雨夜雙目炯炯地盯着吳友寶手中的花瓶,重重地點頭,不經意間,竟是感嘆出聲,“不愧是天下有名的造瓷之鄉。”心中已是蠢蠢欲動,品鑑會結束,他便是搶也要搶走其中的一兩件。
大多數人不由自主地附和着點了點頭,齊承睿的目光卻一直在吳家的瓷瓶和陳靖蓮手中的小杯上流連,目中含着思量,似乎有什麼要破迷霧而出,卻又總撥不開那層觸之如無物的迷霧。陳子路卻是直接輕嗤了一聲,搖頭換了個坐姿,饒有興趣地等着陳靖蓮的反應。
他可沒忘了,昨天她初入縣衙大堂時,也是一言不發,卻在最後關頭扭轉了戰局,今天的她,定然也不會讓他失望的。
“呵呵!”在男人齊聚的大廳中,陳靖蓮那道清靈的聲音特別具有穿透力,她忍俊不禁的一聲笑,立馬引得吳友寶惱怒地回頭,對着她嘲諷一笑,“你笑什麼?官窯此次連一件像樣兒的瓷品也拿不出,姑娘難不成還想憑着手中的小杯扭轉乾坤,替官窯挽回這永不逆轉的敗局?”
“我笑人貴自知,倘若過於自負,一旦風起大了,難免閃了舌頭。”陳靖蓮以指腹輕輕摩挲着杯沿,淡淡地說道。
“噗哧!”陳子路輕笑的聲音越衆而出,在寂靜的大廳裡顯得格外突兀。他卻絲毫不介意衆人投射過來的目光,姿態優雅地以食指點着鼻尖,旁若無人地繼續笑着。
“哦?難不成姑娘認爲我方纔所言不實?往年我們都是暢所欲言,今日姑娘若有什麼辯駁之言,自也不妨說出來聽聽。”吳友寶心中羞惱,卻不好發作,只得冷哼了一聲,心想着以此話激得陳靖蓮在人前丟臉。這幾件器物連他都暗贊仿得妙,難不成她一個毛還沒長齊的女子,還能說出什麼高深之言來?到頭來,也不過是班門弄斧自失顏面罷了。
“吳師傅既如此謙遜,那小女子也不好駁了您的面子,幾句淺顯之言,僅供諸位參考。”陳靖蓮語氣平淡,隔着黑紗掃了一眼緊緊落在身上的吳善志的貪婪目光,眸光一冷。
“諸位請先仔細看看此瓶
之上的圖案,且不說構圖過於疏散,只說這些蓮枝直而粗,每朵蓮花都是挺直向上,花蕊亦短而粗直,看似展示了蓮花的高潔清雅之姿,卻不知如此一來,便使得整個圖案呆板規矩,完全失了蓮花該有的柔美與大氣。吳師傅說你已仿得陳公八成半的神韻,在小女子看來,卻頂多不過五成罷了。”陳靖蓮轉頭望着吳友寶手中的瓷瓶,黑紗的拂動顯示着她輕輕地擡了擡下頜。
衆人依言目不轉睛地看着瓶身,大多數人聽得似懂非懂,裝模作樣地擰眉沉思,唯有少數幾人眸中異光閃動,看着她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異色。看來,此女不只懂瓷,更對陳氏鬥彩熟悉至極。
原本死雞一樣耷拉着腦袋的柳成眸中乍現精光,立馬抖擻了精神坐得端端正正。坐在前排的四人,雖然身姿未變,卻俱都眸若星辰,凝神以待。
陳靖蓮緊緊地盯着瓶身上的花紋,彷彿沒有感受到周圍投注在她身上的各種目光,仿若回到了前世與祖父秉燭夜談之時,語氣中更多了幾分獨屬於少女的較真:“此瓷燒製時火力均勻,升溫也緩慢而平穩,這點值得肯定。但這釉下青花色稍深,釉上蓮花瓣卻又稍顯淺淡,只這時間的控制,便比之陳公不止遜了四籌,又何來功力及其九成之說?”更莫說陳公還有不爲人知的獨特燒製之法,能使燒出的瓷品色澤、質感、溫潤感全然不同,達到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
齊承睿四人不約而同地輕輕頷首,吳富貴父子一見,立馬急得搓手,柳成卻是理了理衣袍,對着他們淡淡一笑,那笑中,卻含着太多的深意。
看到前排貴人的反應,吳友寶也急了,放正了手中的花瓶,便欲針鋒相對地辯駁,卻聽得陳靖蓮的聲音陡然一厲:“最爲重要的一點卻是,”她微微轉了頭看向西面坐着的衆人,略略一頓後,語氣中染上了幾絲嘲諷,“你們如此推崇陳公瓷品,難道竟不知道——陳氏鬥彩無大器?這連形都不曾仿對,又談何神韻?在小女子看來,這些所謂的精品,畫虎不成反類犬,實在連最普通的鬥彩瓷品都不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