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祁夫人只是罰顧苒抄《女誡》和《孝經》,其實也就是變相的禁了顧苒的足,顧蘊不由暗鬆了一口氣。
大伯母這懲罰倒比她想象中的要和緩一些,只是將二姐姐禁足抄書,而沒有罰她不許吃飯或是跪着什麼的,在肉體上折磨她,想來總歸是自己親生的,所謂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大伯母還是不忍心,再生氣也沒忘記給女兒留顏面。
然這個懲罰也不可謂不重了,各抄一千遍《女誡》和《孝經》,就算一日能各抄三十遍,也得三個多月才能抄完兩千遍,何況顧苒從來坐不住,如此還可以變相的拘拘她的性子,關鍵三個多月的時間,足夠顧苒將宇文策忘到腦後了,畢竟她只見過宇文策一面,就不信她能那般“長情”!
顧蘊暗中稱願不已,面上卻是一派的歉然,上前屈膝給祁夫人見了禮,才懇聲道:“其實此番之事,我也要負很大的責任,若我一發現二姐姐便打發人來稟告大伯母,她也出不了府,還請大伯母連我一併懲罰罷。”
祁夫人餘怒未消,但面對顧蘊時,她的語氣卻不自覺溫和了許多:“這如何能怪你,腿長在她身上,她要往哪裡去還不是她的自由,何況這事兒關鍵不在於你有沒有及時打發人稟告我,而在於她偷跑這件事本身,這次若不狠狠給她一個教訓,誰知道下次她會膽大包天到什麼地步!”
說着疲憊的嘆了一口氣:“說來也是十三歲的大姑娘了,尋常人家的女兒像這麼大時,別說議親了,好些只怕都已成親了,也就咱們這樣的人家,女孩兒一樣看得金貴,捨不得讓她早早去夫家朝起晚睡,服侍翁姑,這纔想着多留她幾年,可你們看她這個性子,我便是再多留她十年,她只怕也穩重不了半分,我真是一想到她這個性子,便愁得睡不着覺,也是怪我小時候太驕縱她了,若是打小兒便拘着她,她又何至於這樣?”
顧菁在一旁忙道:“娘也彆着急,二妹妹還小呢,等再大些自然也就穩重了,何況她這個性子,相處時間短的人或許會覺得不好,相處時間長了,自然也就知道她的好了,她這樣心思恪純,誰又能不喜歡呢,將來便是去了夫家,夫家的人泰半都是要相處一輩子的,也定會喜歡她這個性子的。”
祁夫人道:“你是她親姐姐,我是她親孃,自然覺得她心思恪純,可去了婆家怎麼能一樣,除了婆婆,還有妯娌並姬妾們呢。我這次是真要好生拘拘她的性子了,不然就不是在疼她,而是在害她了!”
這話讓顧菁與顧蘊深以爲然,婆家再好,怎麼能與孃家相提並論?二妹妹(二姐姐)年紀的確不小了,那性子也是時候該拘拘了……遂在祁夫人命令金嬤嬤接下來一段時間裡,手上旁的事情都先放一放,只管親自監督管教顧苒時,都沒有再變着法兒的替顧苒說項。
六月底,平二太太領着平謙,並平大奶奶俞氏母女抵達了盛京城。
顧蘊提前一天便住到了外祖母家去,所以第一時間便見到了平二太太等人。
平二太太穿了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鳳穿花通袖衫,面上的疲色雖遮掩不住,精神倒還好;俞氏則穿了身肉桂色百蝶穿花的褙子,許是才生產完,人豐腴了不少,只是一樣難掩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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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最好的當屬平謙了,一身藏青色海水暗紋的他看起來長高了一些,整個人都透着一股子利索勁兒,那叫一個意氣風發。
娘兒們幾個一見了平老太太,便忙跪下行起大禮來。
早被平老太太叫人攙了起來,先拉過俞氏的手噓寒問暖了一通,說她爲平家開枝散葉辛苦了,又瞧了一回曾孫女兒,再拉着平謙的手讚揚勉勵了一番,讓他戒驕戒躁,別以爲中個秀才就了不得了,豈不是秀才只是最低等的功名,在臥虎藏龍能人輩出的京城根本就不好意思與人提及云云後,才問起平二太太路上走得可還順利,老宅那邊又是如何安排的來。
娘兒們幾個忙都恭聲一一答了。
顧蘊與平沅平瀅則早就着平大太太的手,在看平家第四輩第一個孩子,因此小名兒就起爲了“元姐”的小妞妞了。
元姐兒生得白白胖胖的,把平大爺平訟和俞氏的優點都繼承到了,關鍵她還不認生,被從沒見過的祖母抱着被一羣姑姑圍着,依然大睜着一雙黑幽幽的眼睛不哭也不鬧,把幾人稀罕得心都要化了。
一時平老太太乏了,衆人方退下,回房梳洗的梳洗,安排晚間團圓宴的安排團圓宴,去俞氏房裡幫着帶孩子的幫着帶孩子,各自忙活各自的去了。
等到晚間,平大老爺與平二老爺並早已在國子監就讀的平訟與平二爺平諍都回來了,大家少不得又廝見了一通。
尤其是平訟,第一次見女兒,激動得都有些失態了,趕着幾個弟弟問了不下十遍自己的衣着可還整潔,被弟弟們埋汰了後,還嘟噥道:“我這不是第一次見女兒,想給女兒留個好印象,心裡緊張嗎?”
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整場宴席下來,氣氛都好得不得了。
次日顧蘊起來,先給平老太太問過安後,便又與平沅和平瀅一道去了俞氏的院子瞧元姐兒,對元姐兒這麼大的孩子,顧蘊本能的喜歡與親近,只是這喜歡與親近的原因,她從來不敢回頭去想而已。
趁着孫女兒們都不在跟前兒,平謙也讓平二老爺叫去了前頭說話,說是午飯不進來吃了,平老太太忙叫人叫了兩個兒媳至跟前兒,卻是爲與平二太太商議平謙的親事。
平老太太精神不濟,便讓平大太太將進京後發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與平二太太說了一遍,末了她自己方說道:“謙哥兒是我的親孫子,我自然心疼,可蘊姐兒打小兒便沒了娘我更心疼,如今看來,蘊姐兒嫁給謙哥兒已是弊大於利了,何況我昨兒冷眼瞧着,蘊姐兒怕是對謙哥兒沒那個意思啊……所以我打算,儘快找機會問問蘊姐兒,若她對謙哥兒有那個意思,哪怕這樁婚事有百害而無一利呢,我也不怕,但若是蘊姐兒沒那個意思,少不得便只能委屈謙哥兒了,你是謙哥兒的娘,你怎麼說?”
平二太太哪裡能想到不過才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她中意的兒媳婦便要變成別人家的,已經煮熟七八分的鴨子堪堪就要飛了?一時心裡是什麼滋味兒都有。
可想起平大太太方纔與她說的周夫人說蘊姐兒一旦嫁了他們家,只怕會讓人說是平家的童養媳,對蘊姐兒和自家的名聲都不好,而且蘊姐兒可不是做長媳而是做次媳的,將來自己這個做婆婆的若是對她稍好一些,焉知長媳心裡不會存疙瘩,偏自己打小兒看着蘊姐兒長大,在自己心裡,自來拿她當親女兒一般無二,又怎麼可能不對她好,對她好都已成習慣了……久而久之,長媳會不會認爲自己偏心,甚至連兒子都潛移默化的也認爲父母偏心,與父母和弟弟都生了芥蒂?
最關鍵的,還是蘊姐兒自己,昨兒自己兒子瞧她那熱切的目光,倒是傻子都能看出他的司馬昭之心了,可蘊姐兒那樣聰明沉穩的一個人,竟然一無所覺,這麼大的姑娘家,也該開竅了,唯一的解釋,便是蘊姐兒對兒子沒有那個意思啊!
平二太太掙扎半晌,才澀聲道:“娘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還要多,此事但憑娘吩咐,我絕無二話。”
平老太太嘆道:“你也別覺得我這是偏心,看着有沈家哥兒那樣更好的人選了,便覺得謙哥兒哪兒哪兒都不好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你嫁進我們平家二十年,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想來你心裡也自有一杆秤,若是蘊姐兒心裡有謙哥兒,縱沈家哥兒是天皇老子,我一樣不放在眼裡,你明白嗎?”
平二太太聞言,忙道:“我沒有覺得娘偏心,娘這些年待我的好,別人不知道,我自己難道還能不知道不成,當年我一連兩胎都沒有站住,我自己的娘都讓我給夫君擡通房,反倒是娘您說我們平家沒有這樣的事,您也是有女兒的人,或許小節上做不到女兒與兒媳一視同仁,但大節上絕不會雙重標準。從那以後,我心裡便拿娘當親孃一般看待了,又怎麼會覺得娘偏心,我知道娘都是爲了謙哥兒好,爲了我們整個二房好,我只是有些心疼謙哥兒,更捨不得蘊姐兒那麼好的媳婦罷了……”
說到最後,忍不住紅了眼圈。
平老太太也紅了眼圈,嘆道:“緣分天定,許是蘊姐兒與謙哥兒終究有緣無分罷……這事兒你先放在心裡,待我問過蘊姐兒後,你再告訴謙哥兒,長痛不如短痛,他與蘊姐兒縱做不成夫妻了,也還是一輩子親親的兄妹不是?”
平二太太屈膝哽聲應了:“娘放心,我理會得的。”
平大太太也勸道:“謙哥兒的人品才貌擺在那裡,如今又已有秀才的功名在身了,將來少不得能金榜題名的,二弟妹且不必擔心,他和你的福氣且在後頭呢!”
這話說得平二太太心下稍寬,感激道:“如此就承大嫂吉言了。”
當下婆媳幾個又說了一會兒話,平老太太知道平二太太心裡不好受,也就命兒媳們都散了。
顧蘊則與平沅平瀅一道,在俞氏處混了大半日,連午飯都是在那裡吃了,到歇午覺時纔回了各自的屋子。
酣睡一覺起來,顧蘊去了平老太太屋裡,陪着平老太太說笑了一回,便已然是晚膳時分了。
卻見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們都未如往日那般齊至平老太太屋裡用午膳,也不知道都忙什麼呢,顧蘊因問道:“怎麼舅舅舅母們都還不過來,是不是有什麼事耽擱了,要不打發丫頭們各處瞧瞧去?”
平老太太卻笑道:“天熱,我才已打發人往各處去傳過話,讓他們晚間都在自己屋裡吃,不必過來了,省得中了暑氣,今兒就咱們孃兒倆吃。”吩咐貼身的嬤嬤,“讓她們擺飯罷。”
顧蘊這次來照例是住在平老太太的後罩房裡的,從後罩房到平老太太的屋子不過一射的距離,自然不覺得熱,可其他人過來卻都要差不多一刻的時間,雖不至於中了暑氣,至少也要弄得滿頭大汗,是以聽得這話,顧蘊倒也不覺有異,笑道:“如今已是七月了,至多再過十天半月的,等立了秋,早晚也就涼快了。”
平老太太點點頭:“盛京城倒比保定那邊涼快一些,不過如此一來,冬天裡就要冷得多了。”
祖孫兩個閒話了幾句,待丫頭婆子們將飯擺好後,也就各自坐下用起來。
平老太太胃口不好,顧蘊也不管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只管撒嬌耍寶的逗平老太太開心,就爲了讓她能多吃一點東西,整頓飯下來,時間自然也花得不少。
一時飯畢吃了茶,平老太太讓人上了一盤用井水鎮過的西瓜來,便將一衆服侍的都打發了,只留了貼身的嬤嬤服侍,然後與顧蘊說起話來:“一眨眼的功夫,我的小蘊姐兒也長成大姑娘,該說人家了,外祖母心裡真是又高興又不捨啊,既希望你能快點兒長大,又巴不得時間能永遠停留在當下,你永遠都別長大。”
顧蘊聽話聽音,暗想外祖母從來沒在她跟前兒說過這樣的話,連上次周夫人想爲自己的孫子求娶她時,事後外祖母也不曾與她說過這樣的話,如今卻忽然這樣說,莫不是外祖母已打算爲她說親了不成?說來自己的年紀,也的確該說親了,也難怪外祖母上心了。
那自己可得趁此機會,向外祖母側面表露一下自己這輩子壓根兒就不想嫁人的心意纔是,省得外祖母白忙活。
顧蘊斟酌一番,正要開口,不想平老太太已看着她正色說道:“你覺得你三表哥怎麼樣,說來你也算是與他一塊兒長大的,彼此都知根知底,你二舅母也是個好的,還有你二舅舅護着,將來總不至於委屈了你……本來這些話外祖母不該與你說的,可當初你娘沒了,我白髮人送黑髮人時,我便已起了誓,以後你的親事,一定要你自己點頭才做數,外祖母只想你開開心心的過一輩子,旁的都不重要,你明白嗎?”
說到平氏,平老太太難免觸動心腸,滾下淚來。
顧蘊忙拿帕子給她拭了淚,方微皺眉頭說道:“外祖母待我的好,我心裡自然都明白,二舅舅與二舅母,還有三表哥自然也都是好的,可我……”
可她根本就沒想過要嫁人,尤其是嫁給平謙啊,平謙說是哥哥,在她眼裡,卻分明是個小孩子,她很多時候看他甚至都不是以姐姐看弟弟的眼光,而是以長輩看晚輩的眼光,在她眼裡,她和平謙壓根兒就不是一輩人,她怎麼可能嫁給他呢?
外祖母與二舅舅二舅母待她的好她明白,這是怕她嫁到別家去受這樣那樣的委屈,所以想着親上做親,讓她索性嫁了與她年齡相當的三表哥,如此她便絕不會重蹈孃親的覆轍了。
只是她主觀上不想嫁人不說,從客觀上來講她也的確不能嫁給平謙,近親可是不能通婚的,她若真嫁了,那纔不是在孝順外祖母和二舅舅二舅母,而是在害他們害平家了,所以他們的好意,她少不得只能辜負了。
顧蘊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與外祖母實話實說,這種事,就得快刀斬亂麻,萬不能優柔寡斷,不然就是在耽擱三表哥了。
她之前還一直在暗暗納罕,怎麼二舅母一點不爲三表哥的親事着急的樣子,就算要等三表哥先中了秀才纔好說親,也該早早暗中相看起來了,當初二表哥的親事二舅母就是在二表哥中秀才以前便初步定好了人選的,敢情他們是想着親上做親,不叫她受任何委屈呢!
因也正色說道:“可我一直拿三表哥當親生哥哥一般看待,實在是想象不出有朝一日,三表哥變成了我夫君時的情形。外祖母才說這些話本不該與我說,可只想我開開心心的過一輩子,旁的都不重要,那我也與外祖母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我不但想象不出三表哥有朝一日做了我夫君的情形,這天下任何一個男子我都想象不出……我實在害怕布了我孃親的後塵,‘遇人不淑’四個字旁人說來也就是一聲嘆息,其中的血與淚,卻只有自己才知道,我真的很害怕……所以外祖母,這輩子我都不想嫁人了,可以嗎?”
顧蘊說這番話時,努力將眼前一個一閃而過的影子給拋到了腦後去,哪個女子在發現自己遇人不淑之前,不是曾滿懷嬌羞的憧憬過自己將來定會與夫君和和美美,恩恩愛愛一輩子的?哪怕明知自己的所謂“良人”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也十有八九會天真的以爲,自己於他定然是不一樣的,自己足以讓他爲她改變。
如果她只是因爲目睹了母親的悲劇,或許還不至於這麼悲觀,覺得天下終究還是好男人居多的,可她前世的經歷比母親的還要慘痛,叫她如何樂觀得起來,又如何敢再傻乎乎的自己縱身跳進火坑裡,將這老天垂憐才讓她賺來的一世再葬送掉?
平老太太卻是神色大變,本以爲外孫女兒只是對孫子沒有男女之情,想着就算這樣的結果她問不問外孫女兒其實都是一樣的,到底問上一句更保險些,萬一外孫女兒對孫子不只是兄妹之情呢?
誰知道外孫女兒竟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嫁人,她才十一歲都不到,還是個孩子呢,怎麼就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來,——這樣下去,她這輩子不是都毀了,不行,她決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心驚心痛之餘,又忍不住憤怒,若不是顧衝那個混帳東西當年做下那些骯髒事,讓女兒年輕輕便香消玉殞,蘊姐兒又怎麼會因此留下陰影,爲了不重蹈女兒的覆轍,小小年紀便似閱盡千帆般滄桑,連‘這輩子我都不想嫁人了’的話都說出來了?
她當初真是瞎了眼,把女兒許給了那個混帳東西,若真因此毀了外孫女兒的後半輩子,她非吃顧衝的肉喝顧衝的血不可!
不過饒心裡已是驚濤駭浪,一輩子下來經歷的大風大浪到底多了去了,所以平老太太還能勉強自持住,強笑着嗔顧蘊:“你這孩子,成日裡都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呢,女兒家怎麼能不嫁人?到底還是年紀小了些,再懂事再沉穩也有限啊!”
後一句話卻是對貼身的嬤嬤說的。
貼身嬤嬤忙笑道:“可不是,表小姐今年才十一歲呢,的確還太小些了,老太太也彆着急,您慢慢兒教她也就是了。”
平老太太強笑着點點頭,繼續與顧蘊道:“你以後萬不可再有這樣的念頭,你母親那是我和你舅舅們都瞎了眼,纔會讓她嫁了顧衝那個混帳……也是當初他們母子僞裝得太好,竟無一人知道他們的真面目,再就是你母親也是個沒用的,自己立不起來也就罷了,向自己的母兄求助是什麼丟人的事不成?可這世上像顧衝那樣的男人到底是少數,就說咱們家,你三個舅舅和表哥們,不是我自誇,哪個都是不可多得的良人,你的性子也比你母親剛強得多,還有我們和你大伯父大伯母做靠山,若這樣你都能重蹈你母親的覆轍了,那也趁早別說自己是平家的外孫女兒了,我沒有你這樣沒用的外孫女兒!”
平老太太情急之下,連激將法都用了,既是恨鐵不成鋼,也是怕外孫女兒真鐵了心一輩子不嫁人了,那她死後還有顏面去見女兒於九泉之下?
顧蘊見外祖母氣得臉紅脖子粗的直喘氣,不由暗暗後悔,自己不該把話說得那般直,該緩緩向外祖母透露自己的心意的,所謂“潤物細無聲”,真將外祖母氣出個什麼好歹來,她豈非一輩子都不能安心!
想着橫豎今日自己的態度已經表明了,就算如今自己年紀還小,外祖母可能沒有當真,但至少外祖母知道有這回事了,將來自己再慢慢提及時,她也不至於如現下這般震驚與生氣了……遂做出一副受教的樣子,道:“是我想岔了,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有壞的自然就有好的……外祖母且別生氣,我以後再不說這樣的話也就是了。”
平老太太這才面色稍緩,撫着顧蘊的頭髮嘆道:“好孩子,這樣的話以後你不但不能再說,連想都不能再想,咱們女人本來生來就該嫁人的,你不嫁人,如今我們這些長輩都還在便罷了,自不會委屈了你,將來我們這些人都不在了,除了與你自己血脈相通的兒孫,誰又會真的孝順你,待你好呢?是,女人嫁人好比第二次投胎,若嫁得不好,後半輩子便毀了,可我們怎麼可能讓你吃那個苦,我們自然要爲你挑一個最好的夫君,絕不讓你受半點委屈……你答應外祖母,以後再不能有這樣的念頭了,好嗎?就當外祖母求你了!”
顧蘊再是心若磐石,面對外祖母滿是懇求與哀婉的目光,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只得含糊應道:“我以後再不說這樣的話便是,外祖母只管放心。”
平老太太卻一點也不好糊弄,定定看着她道:“你不說這樣的話,不代表你心裡就不這樣想了,不行,我明兒就將你和謙哥兒的親事定下,不管怎麼說,將來也不至於讓你老無所依,更甚至死後連個可以享受香火供奉的地方都沒有!月白,你立刻去叫二老爺和二太太來,就說我有話與他們說!”
還是那句話,他們這些長輩在時還好,自不會有人給蘊姐兒氣受,一旦他們都不在了,蘊姐兒到底姓顧不姓平,萬一顧家屆時的當家人容不下她這個終身不嫁的姑奶奶該怎麼辦?
便是自己的孫輩曾孫輩們,平老太太也不敢保證他們就會一直善待顧蘊這個表姑,將來她是顧家也指望不上,平家也指望不上,真正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活着時已經夠悽慘了,死後還連個葬身之所都沒有,這不是生生要心痛死她,不,讓她連心痛死了都不能瞑目嗎?!
倒不如現在便將她定給謙哥兒,就算她對謙哥兒沒有男女之情又如何,這世上有多少夫妻又是在成親前便兩情相悅,非卿不嫁非卿不娶的,還都不是成親後才慢慢培養起來的感情。
退一萬步說,便是成親後蘊姐兒依然對謙哥兒產生不了男女之情又如何,日子還不是一樣過,唯一委屈的,也就是謙哥兒付出的感情,可能得不到對等的迴應而已,可事到如今,少不得也只能委屈謙哥兒了!
“是,老太太。”平老太太貼身的嬤嬤屈膝應畢,便要請平二老爺和平二太太去。
急得顧蘊忙一把拉住了,急道:“外祖母,您不能害了三表哥,我真的不可能嫁給他,如今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求您千萬別再有那樣的念頭,不然才真是害了三表哥一輩子了!”
平老太太雖未將心裡的想法說出口,顧蘊卻不難猜到,外祖母這是惟恐她真一輩子不嫁人,所以直接把她的親事定下來,以保障她的後半輩子不至於受人白眼,死後也不至於香火無繼呢,由此也就不難看出外祖母是何等的疼愛她了,爲了她竟不惜委屈三表哥。
可她縱然要嫁人,也不可能嫁給三表哥啊,何況她真不打算嫁人,外祖母這樣,不是在坑三表哥呢,指不定連二舅舅與二舅母都會因此對外祖母心生芥蒂,她怎麼能眼睜睜看着那樣的事情發生?
平老太太也急了:“你不想害了你三表哥一輩子,難道我就想你孤苦伶仃一輩子不成?顧準與祁氏待你再好,連親生父母尚且可以在家族名聲和女兒意願之間選擇前者了,何況他們不是你的父母,就算他們能包容你,顧韜也能嗎,顧曜也能嗎,顧氏一族的所有族人也能嗎?我知道你年紀雖小,性子卻剛強,一旦你決定了的事,九頭牛都未必拉得回來,可你難道沒聽說過一句話‘過剛易折’嗎,所以今日哪怕拼着你恨我怨我,怪我言而無信怪我剛愎自用,我也少不得只能武斷一回,少不得只能委屈你三表哥一回了,誰叫他是我的孫子,我是他的祖母,那他的親事我就做得主咳咳咳……”
話沒說完,因爲說得太急太快,再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
貼身的嬤嬤見狀,忙上前給她拍背撫胸的順起氣來,顧蘊忙也要上前幫忙,平老太太卻不讓她捱上自己,只一邊咳嗽一邊艱難的說道:“與其將來讓你老無所依,孤苦伶仃,我和你娘在九泉之下只能幹看着,卻無可奈何,與其等你將來再後悔,卻已然沒有挽回的機會了,我寧願你如今恨我怨我,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只要我覺得是對你好的,那我就一定會去做!你不必再說了,這事兒就這麼定了,除非你不要我這個外祖母了!”
顧蘊怎麼可能不要自己的外祖母了,她苦心讓外祖母續命至今,難道是爲了白惹她老人家生氣的不成?
只得越發放緩了聲調,道:“外祖母,我真不能嫁給三表哥,我曾無意聽人說起過,像我和表哥這樣身上流了一半相同血液的人,是不能成親的,不然後代子孫患病的機會遠比其他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結親大得多。我一開始也不信這話,以爲純屬無稽之談,可後來我留心一觀察,竟發現事實的確如此,那些近親成婚的夫婦,所生的孩子病弱甚至夭折的概率的確要比非近親成婚的夫婦大得多,所以我對三表哥只有兄妹之情只佔一半的原因,另一半原因就是這個了,我不能害了三表哥,也不能害了二舅舅二舅母,還請您老人家明鑑。”
平老太太幾時聽過這樣的言論,想也不想便說道:“我活了幾十年,怎麼從沒聽過這樣的話,你休想糊弄我,遠的不說,就說你四房的七舅舅,娶的不正是嫡親的表妹嗎,怎麼沒見他的孩子病弱了?”
顧蘊忙道:“可外九房的善保舅母和小二房的善和舅母,孩子怎麼一個個都立不住,到現在只能將庶子養在膝下,滿院子倒都是孩子,就沒一個是她們親生的?”
她舉的這兩個例子,也都是近親成婚,她早就隱隱意識到兩位族舅母的孩子站不住可能是這個原因了,但幾千年根深蒂固親上做親的觀念也不是她想改變就能改變的,反倒有可能會被人以爲她是在妖言惑衆,此番若非事關自己,她也未必會說出口,多一事終究不如少一事!
平老太太已是花甲之年的人了,經過見過的事多,經顧蘊這麼一說,她便立時想到了過去幾十年來平氏一族親上做親都有哪些人家來,好像的確如蘊姐兒所說,這些夫婦所生孩子病弱夭折的概率的確比其他夫婦大得多……一時倒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反駁顧蘊了。
不過她本來就對顧蘊會答應嫁給平謙不抱太大希望,這會兒雖被顧蘊‘一輩子不嫁人’的論調氣急得昏了頭,到底還沒失去理智,立刻便說道:“好,我就姑且信你這麼個說法,也可以不逼你嫁給你三表哥,可你必須答應我,以後到了合適的年紀,一定會成親嫁人,否則,我有什麼臉面去見你娘……我苦命的婷娘,都是娘對不住你,當初將你嫁給顧衝那個混賬東西,害你年輕輕便丟了性命也就罷了,如今還連你唯一的骨血都看顧不好,讓她生出了這樣的念頭來,娘都不想活了,可又不知該以何面目見你於九泉之下……”
說到最後,又忍不住哭了起來,抽泣聲和着咳嗽聲,一度連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其情狀好不可憐。
顧蘊如何還看得下去,她是軟硬不吃,更恨別人要挾她,可平老太太卻不是別人,且她老人家都是爲了她,她只得哽聲應道:“外祖母快別生氣了,我答應您,以後一定會成親嫁人也就是了,您快別激動了,急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真的?”得了顧蘊的再三保證後,平老太太這才漸漸緩了過來,氣力不濟的道:“你既答應了我,就千萬要說到做到,別想着我年紀大了,活不了幾年了,等我去了,你自然就能想怎麼着就怎麼着了,我告訴你,若真是這樣,我的陰靈也饒不了你!”
顧蘊忙又保證道:“外祖母這是什麼話,我還盼着您長命百歲呢,您以後萬不能再說這樣的話了,我既答應了您,自然就會做到,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罷!”
好說歹說,才說得平老太太放下心來,又服侍平老太太躺下,才退下回了後罩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