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沒有後來的相救,這個有意思的姑娘便成了他生命中的過客。徐佑每每回憶,都無比慶幸,甚至是感謝那次刺殺。
那是一個陰天,快下雨了,他在城外被一羣黑衣人纏上了,當時江黑江白都不在他什麼,他身上有中了毒,情況十分不妙。
纏鬥間,有一輛馬車駛了過來,車速未減,看樣子是不想參合進來了。
這羣黑衣人估摸着是想滅口,就朝着馬車裡刺了兩劍。馬車停了,下來的是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人,沈薇,那個極特別的姑娘沈薇。
她臉上帶着怒氣,領着個小丫頭對着黑衣人便砍。
徐佑驚訝極了,原來這個姑娘不僅有趣,而且還有一身好武藝,那身手甚至比他手底下的龍衛都不差,忠武侯府到底是怎麼養出這樣的姑娘?還有那個才十歲多點的小丫鬟,舞着一根鐵棒,可神勇啦!
三下五除二的,剛纔還氣勢洶洶的黑衣人,瞬間就被這主僕倆幹掉了大半,剩下的兩三個轉身就逃。
徐佑靠在樹上,聽到那姑娘哼了一聲,從地上黑衣人的衣裳上割了塊布擦乾淨軟劍,又重新扣在腰間。然後喊上那個小丫鬟就朝馬車走。
鬼使神差的,徐佑就叫住了她。
那姑娘顯然很詫異,“你是誰?認識我?”
他瞧見她的眸中閃過驚豔,不知爲何,向來厭惡別人癡迷他的相貌,此刻心中卻有一絲竊喜。“徐佑,我的名字。”這句話吐口而出。
那姑娘面露迷茫,顯然不知道徐佑是何人。待他提醒說自己是晉王府的大公子時,她才露出恍然的神情,“哦,小郡主她表哥。”
那個時候她真是羞赧的,沒想到還有沾表妹的光的一天啊!
當他提出要報答救命之恩的時候,他清楚的看見那姑娘眼睛一亮,隨後卻糾結地揮揮手說,“算了,小女子我施恩不求回報。”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他的薇薇當時是想跟他要銀子的,呵呵,沒想到吧?他家薇薇就是個小錢串子,最樂此不疲的事就是掙銀子,最喜歡把他的私房挖到自己手裡。
哦對了,薇薇還說了,她第一喜歡他的銀子,第二喜歡他的臉,就因爲他長得好看,薇薇當時纔沒跟他要銀子。
說起他的長相,他以前是十分討厭的,大男人長那麼好看做什麼?他尤其厭惡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瞧着他的齷齪目光。
可認識她之後,他無比慶幸自己長了一張好看的臉。因爲他的薇薇常癡迷地摸着他的臉說:“大公子,你怎麼長得這麼好看呢?我最喜歡你這張臉了。”
“就是衝着你這張臉,我嫁給你也不虧了。”
是的,他能夠娶到她,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長得好看,他的薇薇不僅愛銀子,還愛美色。
有了相救之恩,又知道這姑娘在府裡不大如意,他就吩咐屬下多留意幾分,想着有機會能幫上一二,也算是還人家姑娘的救命之恩了。
後來在書鋪裡他又遇到沈薇一次,這姑娘一邊挑話本子一邊跟丫鬟吐糟。當時他就站在二樓上,剛好把她的話聽個正着,她說的話可有意思了。
“就說這本吧,一個官家小姐就因爲在廟裡偶遇了一個窮書生就哭着喊着要嫁給人家,全然不顧養育了自己十多年的父母,倒貼銀子也得跟窮書生一起,腦子有病啊!合着她爹孃金呀玉呀的養大她就是去給才見過一面的窮書生奉獻的?這誰還敢養閨女?”
“還有這後面,窮書生拿着她當首飾的銀子考取功名,被繁華迷了眼擁美別抱,那小姐居然還無怨無悔,一點都不介意別的女人睡了她相公,她咋就不嫌髒呢?居然還和情敵相處得跟姐妹似的。這像話嗎?啊?那小姐的腦子裡裝得估計全是稻草,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天底下就窮書生一個男人了她非得在這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她就該一腳踹了渣男燒了他的房子捲了他的家產幸福地尋找第二春”
“看看,還有這本,富家小姐偶遇書生,身邊的丫鬟卻上躥下跳,充當起了信使,撩撥得她家小姐芳心大動。好麼,誰家敢用這樣沒規矩的丫鬟?哪個人牙子手裡出去的?還不得被人刨了祖墳?還有啊,但凡相遇必在寺廟,十本里八本是這樣,人家寺廟挨着你了,明明那麼聖潔乾淨的地方怎麼就成了姦情滋生的溫牀?那些個書生秀才也沒一個好東西,自己不想着奮鬥,總想走捷徑,藉助女人往上爬,你說你藉助女人上位就該好生待人家,他倒好,功成名就了翻臉不認人,整一個白眼狼。”
哎呦,這想法可真獨特,真彪悍啊!徐佑都不知道他的眼裡早就盈滿了笑意。
她還這樣教育她的丫鬟,“荷花你可得記着,以後出嫁了別活得跟個老媽子似的,你若敢跟那個官家小姐一樣憋屈,小姐我一棒子就先把你打死了,省得給我丟人。”
他不由地笑出聲來,一下子驚了下頭挑書的姑娘。她看到是他的時候似乎有些窘迫,眼睛都睜得大大,像一隻可愛的松鼠。拒絕了他的邀請匆匆跑掉了,望着她的背影,他笑得可開心了。
多有意思的小姑娘呀!
是的,在他的眼裡沈薇一直都是個有意思的小姑娘,才十五歲,足足比他小了七歲呢。
當他辦差歸來的時候,江白跟他回稟說秦相府想要替小公子強聘她,這事還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
他的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秦相爺的小兒子他是知道的,那就是個不成器的紈絝,怎麼配得上她呢。於是他去了長公主府,拜託皇姑姑幫她說一門好親事,也算是還她的救命之恩了。只是從長公主府出來,他的心裡怎麼那麼不舒服呢?
徐佑想着幫她一把,還沒行動呢,人家小姑娘已經把事情解決了。聽了屬下的回稟,徐佑都驚愕了。
這姑娘怎麼這麼膽大包天呢?居然夜探秦相府去威脅秦相!真是一隻爪子鋒利的小貓!
徐佑真正看清自己的心還是因爲那次刺殺,當他得知有人要對她不利匆匆趕到莊子上時,已經晚了。她渾身是血,蒼白着臉倒在他的懷裡,那一刻他的心都疼了,他覺得把這姑娘交給誰他都不放心,唯獨擱在他眼皮底下才能安心。
這個想法就如那破土的嫩芽,呼啦啦就長成了參天大樹。於是他進宮求了賜婚聖旨,即便那小姑娘不大樂意,他仍是想要娶了她。
以前他真沒想要成家,可現在一想到她要成爲他的夫人,他就忍不住地高興。
以前他從不在乎自己的生命,自打賜婚後,他每一次出任務都小心謹慎,他告訴自己:要活着回來,活着回來娶她。
在西疆的那些日子他更加深入地瞭解了沈薇,誰能想到那個驚才絕豔的沈四公子是個女兒身呢?那樣的沈薇狡黠,聰慧,智計百出,還非常地彪悍。這樣的沈薇更加讓他心悅,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再靠近。
他的薇薇是那麼的善良,嘴上嫌棄着他,嫌棄晉王府烏煙瘴氣,卻見不得別人對他的一點不好。無論是來自他父王的,還是來自晉王妃的惡意,都是她搶着擋在他的前頭,哪怕是對上聖上,她都毫不懼怕。
她最喜歡對他說:“誰讓我喜歡你這張臉呢?”
她還說:“大公子,誰讓你不痛快了,走走走,我弄死他去。”
她還威脅他,“納妾?你是不是等着我打斷你的腿?”
這樣的薇薇,他如何能不愛?如何能不喜歡呢?都說他懼內,夫綱不振,可誰知道他是甘之若飴呢?
人人都是嘉慧郡主是個有福氣的,只有他知道他纔是那個最有福氣的。自小他就是一個人,只有薇薇是屬於他的,薇薇是他的溫暖,是他生命中的一縷陽光,是老天爺對他的補償,亦是他的救贖,是他活下去的勇氣。
望着躺在桂花樹下湘妃椅上的沈薇,徐佑目光柔和,他覺得他此生最大的幸運就是能有薇薇爲妻。
不遠處他們的一雙兒女正蹲在地上嘀咕着什麼。
是的,徐佑和沈薇育有一女一子,現在肚子裡又揣上了一個。
他們的女兒今年七歲了,長得玉雪可愛,跟她孃親一樣是個鬼精靈。兒子五歲了,倒是隨了他的性子,小小年紀就端着一張生人勿進的臉。
“王爺,老王爺又來了。”梨花過來稟報,她已是婦人打扮,四年前嫁給了江黑,而江白則娶了桃枝。但她們都沒有出去,依然留在沈薇身邊當差。
徐佑聞言頓時冷了臉,“誰放他進來的?”言語間一點都不待見。自打知道他母妃的真正死因,他就沒打算再認那個爹,哪怕聖上勸都沒用。呵,你一句後悔了就能抹殺所有的傷害嗎?不好意思,他現在已經過了要爹的年紀了。
“來了就領外院去,奉杯茶得了。”徐佑極不耐煩地道。
梨花卻面帶爲難,“王爺,老王爺想要見小主子。”
“休想。”徐佑冷然說道。想見他的兒女,多大的臉?讓他進府喝杯茶已經給面子了,還想要見他的兒女?哼,他怎麼好意思說出口的?
沈薇見徐佑不悅,忙握住他的手安撫,“行了,這還不是你說了算?生什麼閒氣?”一邊對梨花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下去。
蹲在地上玩耍的悅寶和諾寶則相互瞪視着。
“你不會是想做叛徒吧?你別覺得那老頭可憐,又是咱們祖父,我可告訴你啊,他以前對咱爹可不好了,你若是敢偷偷去見他,看咱爹不把你屁股揍開花。”姐姐悅寶瞪着弟弟道。
弟弟諾寶小眉頭一皺,可替他姐的粗魯感到憂心了,姑娘家家的,怎麼能說屁股呢?他姐這樣還能嫁出去嗎?
“銀子!”諾寶斜睨了他姐一眼,“娘教過:有便宜不佔是王八蛋。”上一回在府外那老頭給了他一塊玉佩,值好幾千兩呢。
悅寶立刻拍了她弟一下,“你個眼皮子淺的,還是男孩子呢。閉嘴吧你,讓爹聽見了,哼哼!”她一邊說着,一邊小心地朝她爹的方向瞧瞧。
“爹聽孃的。”諾寶一點都不把他姐的威脅放在心上,娘說過要學會過日子,蚊子再小也是肉,積少才能成多,像他姐這樣大手大腳的就是萬貫家業也被她敗光了。
敗光就敗光了唄,可他爹說了,他是王府的嫡長子,他姐姐,還有以後的弟弟妹妹都歸他負責。
這可不要了命了嗎?就他姐這樣的,月利銀子到手頂多三天就被她全花光了,他姐這麼能敗家,他不想點法子多掙些銀子能成嗎?
再瞅瞅他娘隆起的肚子,諾寶可犯愁了。管他姐一個他都犯愁,娘要是再多生幾個可怎麼辦呢?他還不得累死?又不能不讓娘生,就因爲他跟他爹提了一句,他爹就把他關屋子裡抄了半個月的書,抄得他的小手都要廢了,最後他娘求情才被放出來。
諾寶皺着一張跟他爹一模一樣的冷臉,可有意思啦!
不行,送上門來的銀子絕不能不要,這個大好機會不能錯過,那老頭似乎挺喜歡他的,要不,拿到銀子就回來?
諾寶小眼睛一閃就有了主意,慫恿他姐道:“聽說東大街的水晶桂花糕又出新品種了。”
爲啥要慫恿他姐呢?還不是因爲爹爹最疼姐姐?別人家都是疼兒子,他們家剛好相反,他爹最疼的是孃親,然後是他姐,他姐就是闖再大的禍,他爹都不帶撣一指甲蓋的。
他呢?生來就是做苦力的,弄得他都懷疑他是不是爹孃親生的,不然差別怎麼那麼大呢?
咳,不能想了,都是血淚啊!
悅寶果然動心,“要不咱們拿了銀子就回來?悄悄的,別讓爹孃知道。”瞅着她弟弟,眼中閃過了然。
哼,小樣的,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主意。姐姐我聰明着呢。娘說了,女孩子要學會藏拙,那麼聰明做什麼?大樹底下才好乘涼,讓男人撐着去。
“這兩個小東西!”徐佑哼罵了一句,他是何人?還能沒聽到那兩個小兔崽子的嘀咕?
沈薇撫摸着肚子樂不可支,心裡可得意啦!瞧瞧她閨女她兒子多棒,這麼丁點就知道往家裡扒拉銀子,教育得多成功啊!
“你也悠着點,這都八個月了。”徐佑眼底略帶擔憂地道,“起風了,進屋了。”他輕輕扶起沈薇,又對着江白吩咐了一句,“去瞧着他們。”
沈薇不雅地翻了個白眼,“你還怕他們被拐騙了?”不說她兒子小小年紀就充滿責任心,就是她那閨女,那纔是個真精明的,不過是扮豬吃老虎罷了。偏她兒子還成天覺得他姐多笨多笨,愁得不得了呢。殊不知他纔是那個被賣了還幫人數錢的呢。
嘻嘻,想想就很樂啊!
在屋子裡枯坐的晉王爺臉色越來越難看,想發火卻又忍住了,他好不容易纔進了平王府大門,要是再惹惱了他那個長子,他都能把自個趕出去。
沒錯的,那個不孝的肯定能做出來的。一想到那個不孝的,晉王爺就一肚子的不滿。可再想到那一雙古靈精怪的孫子孫女,他的耐心又前所未有地好了起來。
那個不孝子,明明是他的孫兒孫女,卻攔着不讓他見!真是氣死人了。
晉王爺長嘆了一口氣,眼底是晦澀的悔恨!
是的,他早就悔了,悔得腸子都青了。回頭看看,他自己都詫異怎麼就鬼迷心竅爲了個滿是心計的女人毀了自己的前程和家呢?尤其是看到被禁在院子裡宋氏如老嫗般可憎的臉,這就是他曾喜歡的女人嗎?爲了她,他氣死髮妻,捨棄嫡長子。想想,真像做了一場噩夢啊!
現在他是真的後悔了,偌大的晉王府裡冷冷清清。長子怨恨他,二子三子也不原諒他,四子整日在外頭鬼混,唯一的庶子早就謀了外放。
偌大的晉王府死氣沉沉,連個孩子的歡笑聲都沒有。他覺得自己每天都似住在大墳墓裡,壓抑地喘不過氣來。
二子三子和四子絕了子嗣,他再也抱不到孫子了,府裡倒是有兩個孫女,可她們都大了,也不知她們被怎麼教的,跟他一點都不親近。
當他知道長媳生了男孫的時候,他激動地一整夜都沒睡好,珍貴的禮物準備了一大車,可那個不孝子居然不讓他進府看孫子。
他整夜整夜地想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沒事就到平王府外轉悠,終於在年前見到了他那一雙孫子孫女。兩個孩子長得可真好啊,又聰明,又機靈,他激動地手都顫抖起來。
可他的孫子孫女卻睜着純真的眼睛問他:“老伯伯,你是誰呀?”
那一刻,他的心如針扎般的疼啊!悔恨如一條毒蛇又重新盤踞在他的心頭。這是他嫡親的孫子孫女啊,卻那麼陌生地問他是誰!
自那以後他日日到平王府來,即便來十回能有一回見到孫子孫女,即便那個不孝子不待見他,他仍是日日都來!
也許他的餘生便該這樣度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