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活祭奠,死惡言
到了將即戌時阿日才匆匆趕了回來,那時的天還未亮,因着雨天,整個天空濛着陰暗的深黑,如意一夜未睡,見阿日回來便再顧不得睡覺,急忙忙的命阿日進了寢殿回話,她起身迎了上去,阿日打着手勢告訴她那孩子命大,沒死。
如意的心在這一刻放鬆了一些,她終究還是不忍見一個無辜的孩子就這樣的死了,她給阿日帶了些銀兩交給寶霞,想來暫時維持寶霞和那孩子的生計是不成問題的,如今皇上和皇后都以爲那孩子死了,興許從此以後,那孩子便可以真的過着普通百姓的生活了。
她拉過阿日的手,瞧着阿日沾着雨水的溼發,心微痛:“阿日,這些日子辛苦你了,瞧你的手怎麼這樣涼。”
冬娘趕緊端了熱茶,蓮青又取來了乾淨的衣服,如意只管替阿日搓了搓冰涼的手,阿日眼睛紅紅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放鬆的笑,她搖了搖頭道:“不冷。”
阿日感覺如意的手又軟又暖,她手上的裡溫度漸漸傳到自己的手掌心裡,“阿日,快喝些茶暖暖身子。”
如意親自端了茶遞給阿日,阿日飲了兩口,只覺得身子裡也暖洋洋了起來,蓮青又拿熱毛巾替她淨了臉,阿日換衣服,坐了下來,纔打着手勢將莫銘的事細細又跟如意說了一遍,如意想着那孩子和寶霞留在京城終歸不安全,待那孩子傷勢好了一些之後,再想個法子將他們送出京城,只是不知宗政燁那裡怎麼說,倘若宗政燁還會在乎蘇君瑤,到時他們一併走的遠遠的纔好。
她心裡始終有個隱憂,害怕宗政無影和宗政燁不死心還會再入宮行刺皇上,其實單就自己和皇上相處的這一段時間看來,皇上的確是個憂國憂民的好皇上,雖然他下令杖殺了莫銘,可他畢竟是一個君王,他怎能容忍有這個孩子存在,說到底是皇后太過狠毒,利用這個孩子來洗清自己的所犯下的罪過,皇上不會再怪責皇后害死了舒妃,舒妃當真死的一文不值,既保全不了自己,更保全不了孩子,就如前世的自己,那麼傻,到最後害死了自己,也害死了孩子。
她躺在牀上,睜着雙眼直勾勾的盯着紗帳上懸着的鏤空薰香小銀球,她的恪兒曾經跟她說過:“母妃,你把那個小球拿下來給恪兒玩嘛!”
淚,延着眼角無聲的流淌下來,沾溼鬢角的發,就算她如何努力,她的恪兒也再回不來了,莫離雲,那個該死的莫離雲如今正好好的做着他的三皇子,若不是他太過狠毒,又怎會葬送了恪兒的性命,沈秋涼去了她該去的地方,她要叫莫離雲一併跟着沈秋涼去了,前世他們不是很恩愛麼?既然如此恩愛,也該死在一處,她要將前世痛加倍的報復在莫離雲身上,叫他知道什麼叫痛不欲生。
她心裡的恨意,一層層翻涌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遙遙可見天地間一片混沌,那混沌裡漸漸透出亮光來,天明瞭,又是一天新開始。
第二天,整個京城依舊籠罩在一片雨霧裡,平日裡繁華喧鬧的京城並沒有因爲大雨而平靜下去,反而益發的喧鬧了,皇城腳下,最繁華的一整條大街,不知何時擠滿了人羣,就連巷口處也全是人,那些人未着油衣,青一色的披麻戴孝,只乾嚎着,臉上也不知是雨還是淚,反正是一片全溼。
街頭的百姓指指點點,顧不得大雨,一個個臉上帶着驚異的神色紛紛議論着,只聽那人哭喊道:“我們的晉西王死的好可憐啊!身爲皇上的嫡親兄弟還要遭荼毒,天子無道,無道啊……”
隨之附合的聲音也哭的淒厲:“朗朗乾坤,蒼天在上,晉西王何罪之有,鎮北王何罪之有,定淮王何罪之有,皇上下狠心將他們圈禁,天理何在啊。”
“他們可是皇上的親兄弟啊!皇上弒兄殺弟登上皇上,如今還不知魘足,竟然利用太后的壽宴誆了三位王爺過來,這一來便是萬劫不復,再無逃出生天之日啊。”
“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今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他想定三王什麼罪,還不是憑他兩片薄嘴皮子一碰……”
那些披麻戴孝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哭的一個比一個傷心,百姓也交頭接耳,早有耳聞皇上爲登帝位誅殺兄弟,如今所剩的兄弟也只有三王並着一個瑞親王,瑞親王自不必說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而三王卻成了皇上的眼中釘肉中刺,必不是皇上還不肯放過,找了個謀逆的名頭再治死三王。
有人嘆道:“這世上最難測的便是君心,而君王最怕的便是被人篡位,看來三王是在劫難逃了,皇上這是在忌憚自己的親兄弟啊。”
又有人辯駁道:“皇上是好皇上,爲了治災親入災地,帝后當着百姓的面吞吃蝗蟲,才得以助百姓治了蝗蟲災害,保了萬千百姓的性命。”
“什麼好皇上?”其中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正是晉西王府的李管家,他怒斥一聲,又“呸”的朝地下吐了一口濃痰道,“不過是做給天下的看的罷了,他沽名釣譽愚弄百姓,就是想博取一個賢良名兒,李世民玄武門之變也只殺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兩個親兄弟,當今皇上又殺了多少個親兄弟,難不成他還敢比李世民不成,我看他倒不是李世民,分明就是五代十國時期以猜忌和殘暴著稱的南漢中宗劉晟,欲將所有兄弟屠戮殆盡才甘心。”
那人罵完,忽又有嘆道:“唉!無人道啊,聽說連太后都氣病在壽康宮了,那晉西王可是和皇上一母同胞啊……”
有個百姓模樣的人小心翼翼的問道:“那敢問三王是幾時歿了啊?怎麼一點消息也不沒。”
李管家眼裡擠出一把痛淚,又伸手擤了擤鼻涕道:“可憐哪,咱們也是被皇上逼的沒法了,咱們是來活祭奠來了,雖然三王還沒歿,但也離死不遠了,若咱們不活祭奠的鬧上一鬧,興許皇上今兒就要逼死三王了。”
“哦。”那小百姓恍然道,“原來還沒歿啊,真真是千古奇聞,還有這活祭奠來着。”
“咱們也是被逼上絕路了啊!”李管家哭的哽咽,“不然誰還願意冒着死罪來活祭奠,咱們不忍心看着三位王爺一起給皇上逼死了。皇上連自個的手足也不肯繞過,當真是心狠手辣到令人髮指,連老天爺都瞧不過的要落淚了。”
說話間,又是哭聲震天,雨水打溼了靈幡,就連那紙人紙馬紙轎都被雨水淋爛了,上百面白紗帳在雨中迎風飄蕩,有好幾個孩童哭的最是悽慘,聲聲喚着父王,周圍的百姓見那幾個孩子被雨打的盡溼,不免生了同情之意,你一言我一語的又說開了,有同情的,有不屑的,有觀望的,各種姿態應有盡有。
孩子們戴着孝布,撒着紙花紙錢,紙花紙錢落滿地被雨一淋腳一踩早已爛成一團,身後還跟着一羣人揚揚灑灑的吹着嗩吶,那聲調嗚嗚咽咽的秋日的悽風苦雨裡愈加悲涼,孩子們邊撒紙錢邊哭,只哭的撕心裂肺,叫人聞之落淚。
百姓們退居道路兩旁,整個條街哭聲動天,白幛環繞,紙錢飛散,還有一行和尚雙手合十嘴裡唸唸有詞的持誦着《大悲咒》。
突然一個尖銳而淒厲的女人哭聲傳來,“王爺,臣妾知道你過的生不如死,聽說皇上已經賜了毒酒了,臣妾這就先行一步,好讓王爺黃泉路上有個伴啊!”衆人驚的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女子忽然抽出一柄尖刀,毫不猶豫的朝着自己的胸口涌了下去。
血汩汩而出,染紅了白色孝衣,那女子生的本有幾分顏色,如今卻是香魂一縷飄走,嗚呼哀哉死了,大雨沖刷着血腥的鮮紅,百姓們只瞧着的心驚肉跳。
一個孩子跑過來哭的跪倒在女子面前,柔弱的小手扯着女子的手聲聲喊着:“孃親……孃親……”
這一聲聲孃親不知又揪痛了多少人的心,李管家趕緊命人收了屍,那孩子只追着直哭。
雨仍在下,整個世界彷彿只看見漫天的雨,雨裡夾雜着白色的紙,白色的紗帳,天地間早已是一片模糊,白茫茫的唯有那些淒厲的男人女人孩子的痛哭聲震碎了人的心腸。
很快,便有瑞親王帶着一隊禁軍侍衛趕了過來,瑞親王瞧着爲首的人正是晉西王府裡李管家,他厲喝一聲道:“荒唐!”
李管家一見瑞親王過來,急忙叫道:“奴才是哭我家主子來了,難不成瑞親王連哭也不給奴才哭。”
“你家主子還沒死,你哭個什麼勁。”瑞親王冷喝道,“你們若再胡鬧下去,休怪本王無情,弄來這牛鬼蛇神的一堆人蠱惑百姓,百姓的眼睛的雪亮的,豈能被你們糊弄。”說着,他回身一喝道,“來人啦!統統給我打下去。”
李管家身後的幾個人大哭大叫道:“京城的百姓你們瞧瞧哪,瑞親王仗勢欺人,要欺負我們這些無根無依靠的人了,今兒我們也不怕死了,就算拼了一條也要找皇上討個說法,三王有什麼錯,皇上要弒親兄弟,天理難容啊!”
那些人哭的正起勁,不知是誰推了禁軍侍衛一把,那禁軍侍衛身子往前一動,正好撞到一個孩子身上,那孩子身子往後一仰,竟然直愣愣的栽倒在雨裡,有個婦人瘋了一般衝了上來撲到那孩子身上,兒一聲,肉一聲的哭着道:“打人啦,打人啦!皇上派人來打人啦!”她哭叫着又回頭直瞪着瑞親王道,“瑞親王,難道連個孩子你也不放過麼?再怎麼說這孩子也算是你的親侄兒吧?好狠的心啊……”
“你?”瑞親王此時已意識到這一場鬧局是精心謀劃好的了,經他們這一鬧,皇上反不好讓三王立時就死了,若三王這會子死了,恰好就落實了皇上誅殺親兄弟的罪名,百姓的眼裡可不一定能看到三王的謀亂之罪,他們的眼裡只有一個事實,三王被自己的親大哥,當今皇上所迫害,他劍眉緊蹙,正要說話,那婦人忽然一把撲向他,在他身上又打又捶,哀嚎道,“你殺要就殺了我,別殺我的孩子,別殺我的孩子啊……我可憐的孩子……”
那婦人正哭的淚眼朦朧,悽慘無比,忽聽一人問道:“這孩子果真是你的麼?”
婦人頭一擡,霎時間怔在那裡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這世上當真有這樣好看的男子麼?她已經找不出任何形容詞來形容他的相貌,油紙傘下他一身月白長袍,長髮及腰隨意而華美的披在肩,那一彎捲翹的睫毛下一雙琥珀色琉璃目通透無邪,白皙的肌膚在雨幕下益發顯得如夢如幻,合着這煙雨濛濛,他美好的不似人間男子,彷彿周身都籠着一團令人嚮往而着迷的淡白光暈,只消他淡然一笑,便可令這天地也爲之失色。
雨打在那婦人的臉上,她幾乎覺得身子沉沉欲墜,想要努力攥出一個最美好的笑來,可明明她那樣狼狽,她微有侷促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幾乎是窒息的盯着這張看好的臉,那樣的白,白到不染一絲塵埃。
她的氣勢頓時矮了幾分,只囁嚅道:“自然是……自然是我的……我的孩子。”
他脣角微微向上揚起,眉宇間帶着淡薄的氣息,那眸子裡的光卻是冷的讓人難以接近,雨飄落在油紙傘上發出一陣陣嘩嘩聲響,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再存在,雨霧織就的輕紗迷離縹緲,他淡笑一聲道:“我只知道這世上沒有不疼孩子的母親,你爲何讓你的孩子這般悽苦的站在風雨地裡,任憑他害怕的哭泣。”他轉眸看了看那小小的身影,那孩子只縮在女子身後,單露出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好奇的打量着他,他又笑了笑。
“你可是天上的神仙?”那孩子鑽出身子,將手放進嘴巴里舔了舔,歪着頭打量頭他,他緩緩走過去,將傘罩在孩子頭頂,孩子擡眸衝着他露出純淨一笑,伸手指了指婦女道,“她可不是我孃親,我孃親可比她好看多了。”
衆人譁然,都直愣愣的盯着上玄洛和孩子,那婦女好似受了什麼刺激一般身子猛地一縮,瘋狂的雨點打在她的臉上,她擡眸看了看,四周的人都拿鄙視的目光盯着她,她強辨一聲道:“這孩子是定淮王的孩子,我是定淮王的側妃,自然也算得這孩子的孃親。”
“狗屁孃親!”人羣裡忽然有一怒罵了一聲,“怕是個不拿孩子當人看的惡毒後孃吧?”
玄洛也不說話,單拿了一塊絹帕替孩子拭了臉上的淚水,只伸手指着一個禁軍侍衛道:“剛纔他可推你可打你了?”
孩子搖了搖頭,懵懵懂懂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李伯伯叫我跌倒的,他還說……”
李管家一聽不好,臉色氣的紫脹,趕緊走到孩子面前,一把抱過孩子道:“你是誰?竟然逼問一個孩子,孩子的話豈能當真。”
人羣中又有人叫道:“都道童言無忌,孩子的話才最真。”
百姓個個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這樣好看的男子是什麼時候出現在人羣之中,一個個都愣神着盯着玄洛,以爲他是誤降落凡塵的神仙,打心眼裡就帶了幾分膜拜之色,有人附合道:“三王還沒歿呢?這會子跟唱大戲似的做給誰看,當咱們京城百姓全是辨不出是非黑白的瞎子呢。”
那人話剛完,就有個披麻戴孝的人以極快的速度穿越人羣,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把利刃,利刃沾上雨的冰涼,寒光一閃,直逼玄洛咽喉,衆人驚叫一聲,玄洛身子微微一偏,那人的劍竟然朝着李管家手裡孩子刺去,那人臉色大變,欲收回劍勢,可劍勢如虹,他竟然一時間難以把控的住。
衆人又發出一聲驚叫,眼見那孩子就要命喪在劍下,只聽得“當”的一聲響,一枚玉骨扇柄擊在劍上,那人手震的一陣刺痛,劍落在地上,孩子躲過一劫。
“好!”有人擊掌道,“好快的身手。”
瑞親王朗聲道:“你們這羣人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竟利用小小孩童,實在太過可惡。”
“哈哈哈……”一陣爽朗的大笑聲傳來,衆人擡頭去望,只見雨幕裡金晃晃的一片,衆人連眼睛也來不及眨一下,就見一道極快的身影略過人的頭頂,那人喝道,“可惡的還在後頭呢!”
“啊——”的一聲銳利的尖叫刺破衆人的耳朵,剛剛那個已經自盡身亡的女子竟然起死回生的發出一聲慘叫,她整個人突然被人拎了起來,拎的不是她的衣領,卻是她一頭烏黑的秀髮,她好似痛的難以忍受,雙腿在半空在來回不停的蹬着,嘴裡發出哭聲,“放開我,放開我……”
都穆倫將她重重往地上一扔,指着她輕蔑一笑道:“要死也該真死,這假裝的萬一裝的不好就被人瞧出了破綻。”
衆人又是低頭一看,才發現插在那女子胸口上的刀不知什麼時候落了下來,原來是柄帶機關的刀,哪裡還能看到刀鋒,那刀鋒早已縮進了刀柄裡,衆人恍然大悟,原來這活祭奠竟然是騙人的,是利用百姓的同情之心來愚弄百姓的。
剎那間,百姓憤怒了,瑞親王下令將這些鬧事的人一併捉拿了,鬨鬧的街上益發混亂了,忽然,衝出幾十個武功高強的人擄了觀望的百姓做人質,瑞親王下令道:“皇上有令,一切以百姓爲重,不可傷及無辜。”他底下的侍衛顧忌着百姓的性命,最終還是讓諸多判黨逃走了。
一場混亂過後,滿大街的都是烏七八糟的被雨淋的溼透的紙屑,靈幡,紙人,還有織滿了梵字經文絲緞,絲緞下竟蓋着一具冰冷的屍體,血隨着雨水被沖刷殆盡,百姓們一個個驚魂未定,這一場活祭奠立時就成了茶館裡最熱鬧的話題,人人都道當今聖上聖明,三王被圈禁是罪有應得,若不是三王謀反在先,皇上怎麼會將他們圈禁。
說什麼皇上容不得親兄弟欲將所有親兄弟誅殺殆盡,那瑞親王不也是皇上的親兄弟麼?怎不見皇上要誅殺瑞親王,反而十分重用瑞親王,瑞親王在捉拿叛黨的時候口口聲聲喊着:“皇上有令,一切以百姓爲重。”可想而知,皇上是個好皇上,瑞親王也是個好親王,只要不動那些謀反的歪心思,皇上待自己的親兄弟還是極好的。
人們討論的熱烈,個個談的是眉飛色舞,而身在正安殿的皇上卻怒不可遏,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陰鬱來回在正安殿遺踱着,只覺得對三王的忍耐已到達了極限,只氣的臉脹紅,“啪”的一聲,他一掌擊在案几邊上,冷硬的案角擊的他掌心一陣鈍痛,他微蹙了眉心,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阿胤,你說他們這不是在逼朕麼?”
“皇兄,今日幸虧有玄洛叫他們露了原形,不然這形勢還真說不準,他們這一鬧,就是想逼着皇兄不能暗中處死三王,不然皇兄必落下了誅殺兄弟的罪名,失了民心。”
“阿胤,就是如意喜歡的那個玄洛?”
瑞親王點了點頭道:“正是他,他與如意早生情愫,沈致遠馬上就要回府,到時皇兄就可以爲他二人賜婚了。”
“賜婚?”皇上眉頭擰到一處,“阿胤,他一個病秧子娶了如意,豈不是毀了如意的下半生?朕可是聽說他得了不治之症的。”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瑞親王輕吟道,“皇兄,你是個性情中人,自然知道這詩的意思,你既答應瞭如意不會強求於她,又何必令做他想,其實玄洛他……”
“玄洛……”皇上正欲問話,忽見高庸急急的跑進來回稟道,“皇上,剛從宗人府傳來消息晉西王要死要活非要見皇上,還揚言說皇上不見他必要後悔一生。”
皇上臉色氣的鐵青,老五這會子竟然要見他,也好!他就去見一見這撕不動嚼不爛的五弟去,他冷笑一聲道:“朕倒想看看他還有何話可說。”他陰着臉,忽又問道,“那老五可鬧着要見太后了?”
高庸搖頭道:“倒未要鬧着要見太后,只說在臨死之前想見見皇上這個親哥哥一面。”
“親哥哥?”皇上冷笑一聲道,“阿胤,你聽聽,他何時把朕當作他的親哥哥了?”
“皇兄,你何必再去見他,到時又要生一場悶氣。”
“阿胤,他畢竟和朕一母親同胞,朕若連他這臨終的小小的遺願都不肯,想來太后知道了必會傷心吧?就算太后不說,朕知道日後太后必會怨怪朕。”
“皇兄,老五若顧忌着太后就不該這麼鬧,只是這件事也不一定就是他的主意,他和老六,老七被圈禁在宗人府,根本無法遞消息出去,這件事興許還有別人在背後操控,昨兒個塵希還派人遞了消息,近日戴綜與慕容劍秘密會面,二人正商量着什麼大計劃,莫不是這場鬧劇就是他們的大計劃?”
“阿胤,這雖看着是一場鬧劇,若鬧的好,朕便失了民心,失民心者失天下,有些事往往就失在一些細枝末節上,這一招看似胡鬧勝算卻大,想必那會子已有不少百姓在懷疑朕是個暴君了吧?”皇上的眸光些黯然,他咬了咬輕嗤一聲道,“只可算他們演的再好,天也不助他們。”
“皇兄纔是天龍天子,天豈會助這些心懷叵測的烏合之衆?”
“阿胤,你再命塵希去細細打探,看看這背後還有沒有其他人,宗政無影雄居北方,這番被他逃脫,始終是朕的心腹大患,這次活祭奠事件說不定他也有份參與,若果真如此,朕必要派兵剿滅他們。”皇上說完,那目光越來越森然,渾身罩起一股殺氣騰騰的氣勢,他恨恨道,“朕現在就去見他,去見見朕這個‘好’五弟。”
皇上拂袖而去,宗人府宗人令率一干官員差役烏壓壓的百餘多人跪迎皇上,宗人府大門兩側有皇上親帶的侍衛按劍挺立在門前守衛,淙淙大雨下,刀槍林立閃灼着森冷寒光。
皇上只帶了兩個貼身御前侍衛去見了晉西王,當那一扇斑駁陸離的沉重大門發出近乎痛苦的呻吟聲被打開時,迎頭就撞見一行雀鴉從半空中飛略而下,發出“呱呱”幾聲叫,又飛的遠了。
院內多年不曾修繕過,到處都是剝落的顏色,被雨淋溼的枯葉,那正中間兩根烏黑的柱子上依稀可辨雕着兩行金漆大字,只因年代久遠,那字早已看不清了,這裡到處都是陰森而潮膩的蕭殺之氣,似乎連這裡的樹,這裡的鳥,乃至這裡看不見的小蟲兒都被鍍上了一層恐怖而昏暗的陰影。
晉西王聽到聲音並不爲之所動,只安靜的待在屋子裡低着頭一遍遍的寫着什麼,皇上緩緩踱進屋內,那屋子竟然連個門都沒有,窗戶早已破舊只剩一圈漆黑的窗櫺,冰冷的風從門裡窗戶裡肆意的灌進屋子裡,吹的那一張張白紙發出嘩嘩的聲響。
皇上擡眸看了看晉西王,晉西王手中一滯,已經禿了的毛筆掉落在地,他動了動身子,手一鬆,那桌上鋪着的紙隨着風被吹散開來,地上灑落的到處都是白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蠅頭小字,每張紙上卻是同樣的一首詩《一斛珠》。
皇上望着那密密麻麻的字,像是吞下了一個個蒼蠅一般的難愛,他難受的想要作嘔,可他不能,不能在老五的面前丟失半分臉面,好叫他得意了去,他深吸一口氣平復着一腔的怨毒之火,他看着他,這樣冷的天,他仍然穿着那一件單薄的紫色長衫,腳上穿着的一雙青緞靴子早已破了,露出沾了污跡的白布襪子,他那死灰一般的眼睛裡透露着不服輸的怨恨和倔強,那一頭半灰的發鬆散的用乾枯的樹枝綰起一個潦倒的髮髻,歪在半邊後腦勺上。
這就是他的親弟弟,想當初他的親弟弟是何等的威風,頭戴金冠,身着錦緞絲袍,威風八面,還甚得父皇的喜愛,爲了皇位,他們耗盡所有的時間去爭去鬥,不知有多少次,他差點死在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的手裡,爲了掀掉他,這個親弟弟在他登基之後還不肯安生片刻,只可惜他費盡這所有的心血,到底來不過是落了這樣一個結局。其實若他安心做個閒散王爺,想必他會顧着親兄弟的面上給他一個安老,斷不會走到今天這樣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母后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拉着自己的手,將兩隻小手放到一處握起,母后告訴他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要想着他們是嫡親的骨肉兄弟。”
只可惜,他們這一對親兄弟,最終還是鬧了個你死我活,倒徒惹了母后傷心,其實他早就想明白了,不僅他,想必老五想的比誰都明白,這皇權之下哪裡來的什麼親兄弟,這看似最尋常的骨肉親情最終敵不過利益和權勢,那所謂的血濃於水在面對皇權時不堪一擊。
晉西王高昂着頭艱難的踱步走向皇上,因着恨,他一見到皇上胸口處劇烈的起伏着,他恨不能撲向他,將他撕了個粉碎,然後踏着他破爛的屍體登上皇位,可這一切終究成了泡影,他知道,他輸了,輸了個徹徹底底,再無翻身之日,他內心激動而惱怒,臉上卻帶着一絲詭異的笑,那語調也平靜十足:“四哥,想不到在臨死之前你還是肯來見我這個親弟弟了。”
“老五,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朕想放過你,是你自己不放過你自己。”
“呵呵……”晉西王輕笑了兩聲,“成者王,敗者寇,如今我沒有什麼好後悔的,我只是不服,我哪一點比你差了,爲何上天獨獨眷顧你,讓你坐了皇帝。”
“天命不可違,是你自己執迷不悟。”皇上淡漠道,“你辜負了朕,辜負了太后,你是死有餘辜。”
“其實你早就想殺我了對不對?我犯了什麼罪,皇上你做得,難道我就做不得,從小你就忌妒我的,忌妒父皇疼我比疼你多,在你沒登基之前,你不就一直想着法兒要除掉我,我若再不反抗,豈不成了任你捏死的螻蟻了。”
“忌妒?”皇上冷聲一笑用極度輕蔑的眼神掃了晉西王一眼,只冷冷道,“朕還需要忌妒你?你可以去照照鏡子再來問問朕會不會忌妒你這樣一個人,你根本不配朕來忌妒。”
晉西王的嘴角微抽了兩抽,他臉上的肉已瘦幹了,連嘴脣都癟了下去,濃眉下一雙與皇帝十分相似的眸子閃過不忿的光,他冷笑道:“如今我是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我自然比不過你,你多厲害,多有手段啊?連蘇娥皇的孩子都能殺了……”他忽然仰頭狂笑了一聲,那眼裡竟笑的全是淚,淚落向滿是黑灰的臉上,留下兩道白白的痕跡,使他的樣子看上去有些滑稽好笑,可明明他的神情一點也不好笑。
皇上皺了皺眉頭,厭惡道:“蘇娥皇不過是你安插在朕身邊的一顆棋子罷子,只可惜這顆棋子好像也沒起過什麼作用,你依舊輸了個徹底。”
“你可知道爲何這顆棋子沒起過作用?”晉西王陰沉沉的盯着皇上又笑道,“因爲她竟然愛上你了,真真可笑,一個殘花敗柳有何資格去愛一個男人,我看上她是擡舉她了,她竟然是個不識相的,她死了也好,我倒出了這一口惡氣了。”他說着,又咯咯笑了兩聲道,“四哥,玩了我玩過的女人感覺如何?”
“你以爲你這麼說就會讓朕生氣?”皇上冷笑道,“你錯了,朕不會生氣,因爲不管是你還是蘇娥皇都不值得朕生氣。”
“啪啪啪!”晉西王擊掌而笑,“好好好!皇上不虧爲皇上,泰山崩於前都能面不改色,可偏偏我今兒個找四哥來不爲別的事,就是想叫四哥生氣來着,不然我死了,四哥怕是要將我這個親弟弟忘的一乾二淨了。”他直愣愣的望着皇上,長嘆一聲道,“我輸給四哥,就是輸在狠不過四哥,四哥不僅誅殺親兄弟,還要仗殺親子呢?這樣弒子的事兄弟我可做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