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使且慢!”權魚慌忙求情,“此事必有緣由,待本相查實,再斬不遲!”
紀蒿不在,寒菸則替紀蒿爲其求情,“副使,過去兩月,此子遵義父權大人令一直盯着圖勒,或是另有隱情,必與‘三灘河’慘案有關!”
“三灘河慘案?”班超和衆將詭異。
“對,是三灘河,曾一夜間消失數百人……”寒菸恨恨地道。
三灘河是赤河的一條支流,在離疏勒州首府疏勒城不過百餘里的三灘河兩岸,數百烏秅國人從高山上遷徙而來,燒灘墾荒,在那裡形成五個村落,左相寒菸曾多次親臨鼓勵部民墾荒,贈送鐵器農具種子等。
淳于薊咬牙怒視着權魚、寒菸高聲喝道,“擅動私刑,即便有天大理由,彼也得死!”
胡焰很快便審明白了,原來這一百五十五人都是圖勒私兵、門客,都跟隨圖勒犯有謀反大罪,卻未被查出來。不可饒恕的是,這些門客曾遵圖勒令,在疏勒州封地內,將一個從烏秅國遷徙而來的兩個小部族共四百餘人,全部在夜晚活埋,奪田地一萬七千畝,製造了慘絕人寰的“三灘河”慘案!
左相寒菸等胡焰稟報完案情,便柔聲對班超和淳于薊道,“大使,副使,此子是大才。吾與商尉之所以未用之,是去年彼曾在商道上一次斬殺二十餘被俘慣匪,戾氣太重。故而商尉令其在商尉府計官署爲計史,系磨其性也!”
淳于薊氣得臉煞白,班超其實心裡已經想赦免此人了,但還是大怒,隔空對紀蒿發泄不滿,“汝就慣吧,汝商尉府莫不要成爲法外之地,便養着一羣如此妄爲之人……”
寒菸笑着打斷道,“這是幹嗎,要殺便殺,捨不得殺便不殺,別扯遠了!等商尉大人來了,大使再當面說此話不遲!”
這話噎得班超無言,他氣得返身便回盤橐城去了。殺人狂徒權耜自然又免了一死,被寒菸關了起來,等商尉來了處理。
其實,這本來就是有功,權耜原本可以先稟報權魚以後再動刑,但他怕這些人畏罪潛逃,便擅動私刑。當然,紀蒿從於闐國趕回盤橐城後,也沒有輕饒這個狂人,她命秅娃兒執鞭,當衆抽了一頓鞭子了事!
清算過後,剛遭遇大難的疏勒國迅速安定下來。恢復生產是權魚與寒菸的事,暢通商道是商尉紀蒿的事兒,根本不用班超、淳于薊操心。紀蒿已經帶着商尉府遷回了疏勒國的楨中城,而她自己則帶着蠕蠕來了盤橐城。
大都尉黎弇已亡,班超本來已經下令由黎陽領軍,可國王忠又令番辰爲大都尉領疏勒軍,於是疏勒國新軍由何人領軍竟然成了一個問題。
這次疏勒事變,貴族中多人蠢蠢欲動,身爲大都尉的番辰卻沒有火上澆油,守住了氣節。但是,掌控疏勒軍五營事關重大,班超無論如何是不能讓番辰染指的。再說,領新軍屯騎營的左將蘇矸、領越騎營的右將山溥茯、掌擊胡營的右騎君都甾、掌積射營的左騎君圖怫,領漢使營的少年大將黎陽,五人都是悍將,且戰功等身,番辰也根本節制不動。
班超與淳于薊帶着衆將經過幾天慎密帳議,這天便正式拜黎陽爲疏勒國大都尉。漢使團不論資歷,擇能者而用之,黎陽也以自己的戰功深得衆望。自此在大都尉黎弇身亡數月之後,年不到二十歲的少年英雄黎陽,便正式挑起了節制疏勒軍的重任!
拜將當日,黎母帶着一對兒女,來到大兒子黎弇墳前,燒了符大哭了一場。
自漢使團下疏勒國併成立漢使營時起,兩年來,淳于薊作爲漢使營名義上的主將從來沒有領過漢使營。而黎弇是疏勒軍大都尉,漢使營一直由身爲副將的少年將領黎陽領軍,無數次血腥的征戰,漢使營漸漸成爲一支勁旅。而黎陽也與漢使營一起成長,併成爲疏勒軍的領軍人物。
黎陽被班超高臺拜將的時候,疏勒軍衆將無人不服。但拜將當天,身爲疏勒都尉的番辰回到他在烏即城封地內將自己灌得大醉。醉臥醒來,爲防止自己醉臥時說出不利的話兒來,他醒來後將給自己侍寢的四名胡姬一齊斬殺!
圖勒這次政變失敗,最倒黴其實還不是圖勒,而是尉頭國王樚律。
高臺拜將後不久,田慮的前軍小隊便羈押着尉頭國國王樚律、王妃,又於夜晚悄然進入盤橐城北大營,胡焰和權魚正在這裡等着他。
原來,尉遲千按照班超令率于闐國鷲雕營駐防在北嶺城。而從北嶺州最北端的高山綠洲盆地(注:即今哈拉峻鄉所在高山綠洲)出發,順着尉頭水(注:即今託什幹河)峽谷上山(注:南天山),距離不足三百里便到了尉頭國王治所在的尉頭谷(注:即今託什幹河中游以南,哈拉奇鄉一帶)。
鷲雕營戰力超羣,尉頭國在王治國兵不過千人,漢大使擺出這一架勢,嚇壞了尉頭國各部吏民。尉頭城被破,左將鴣律麾下六百國兵和官吏被殺,樚律知道班超不會饒了他,嚇得帶着王妃躲進山中,但胡焰和權魚卻派出漢使團田慮的前軍小隊,翻越高山進入尉頭谷,又在高山冰雪峽谷中找到了國王樚律。
樚律沒敢逃到溫宿國,不戰而擅自逃離尉頭國,西域都尉呼衍獗會要了他的命。他帶着王妃與數十親兵順着天山河谷(注:即今瓊烏散庫什河谷),悄然躲藏進了茫茫雪山。這條河谷本來是他的夏季避暑營地,田慮帶着甘英、劉奕仁等將,在一個晚上襲破了他的營地,五十餘名士卒全部被血腥斬殺,樚律與王妃被活捉了。
田慮沒有虧待樚律夫婦,一路上一直以諸侯禮待之。但樚律一直戰戰兢兢,以爲此行必死。王弟與六百國兵被殺,尉頭城破,連尉頭置的嗇夫與驛卒都一個未活下來,班超這回肯定是惱了,大開殺戒,小小的尉頭國肯定要滅國了,按自己罪行怕是要被漢使五馬分屍!
但胡焰和權魚卻禮遇了他,當天夜裡即擺宴爲他夫婦壓驚。樚律和王妃進入中軍大帳,迎接他的是一個耳朵斷成兩截、臉如沙岩般粗糙的粗陋漢人,和一個一臉蜷須、身材胖大的慄弋人,當田慮介紹這是漢使團的大人物胡焰和權魚時,樚律嚇得腿一哆嗦便差點跪下。
於是,一場不對等的外交談判正式開始。
三天後,班超和淳于薊也是在夜間悄然進入城北大營。他在中軍大帳內靜待樚律,可樚律卻非要令王妃把自己捆綁起來,還披散着頭髮,赤着上身,背上一捆荊棘,進入大帳便膝行至班超案前,跪地稽首請罪。
“罪人樚律進見漢使,願大漢皇帝長樂未央!”
班超看着堂下這個五十餘歲的男子,他的腰身已經發福,費力地叩着頭,額頭上已經滲出了血。班超不想理他,淳于薊說道,“樚律,汝知罪麼?”
樚律痛哭流涕地道,“小人知罪,聽憑大使發落。小人懇求大使饒恕國中吏民,事皆小人一人所爲也。”
淳于薊又道,“汝既知罪,可知所犯何罪,當用何刑?”
“小人貪戀赤河綠洲,與反賊圖勒、尉遲真佗結盟,幫助呼衍獗圖謀疏勒國。按小人之罪,斬首、車裂皆不爲過!”樚律似悲痛欲絕一般。
班超這才說話,“國王請起,請更衣入坐!”
樚律這才被帶下,重新更衣入坐。雖然尉頭國太小,不過數千人,如一個西域大部族而已,但班超仍然令其東向坐,以諸侯禮待之,並舉茶道爲其壓驚。
胡焰、權魚與樚律夫婦在城北大營呆了三天,樚律已決心永遠歸附大漢,做漢使斥侯,但表面上仍忠於姑墨國、龜茲國。並同意由漢使團商尉府在尉頭谷與尉頭城分別設立地下貨棧,再以尉頭國名義在溫宿國、姑墨國、龜茲國建立貨棧。由商尉府出資,由尉頭國王宮負責操作,每年最少要沽進姑墨國二十萬石優質稻米,再由疏勒國商隊分期分批偷運進疏勒國!
權魚還撂下狠話,“需有言在先,斥侯如暴露、受害,倘若與尉頭有關,今日能捕國王,明日便能屠其國、滅其種!”
這番話,讓樚律與王妃魂飛魄散!
對北匈奴西域都尉府而言,這無異於釜底抽薪。對樚律和尉頭國王室而言,則風險極大,但樚律深思二天後,還是答應了胡焰和權魚的要求。
樚律答應了漢使團的條件,心裡也在陣陣心驚、發涼。班超是在利用各個國家、部族、商隊、僧侶和吏民,所有能夠利用的力量,都被利用起來,向北道諸國不遺餘力地滲透、侵蝕。試問,如此玩法,假以時日,呼衍獗焉有不敗之理?他需要給尉頭吏民、也給他自己留一條後路!
此刻,樚律慶幸田慮將他從數百里外抓來,總比在冰雪峽谷內弄死他強多了。他與王妃飲着漢朝楚地的鹽茶,淳于薊雖然凶神惡煞,令他生畏,但班超待其則如自己人,雙方相談甚歡。
或許由於心裡有苦衷,或許是演戲,現在他表面上已經投了漢使團,便故意對班超感喟吐苦水,似忿然不平,“大使進圖北道,何故盡拈軟骨頭捏。下輩如能重來,吾再也不做小國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