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薊記得很清楚,當時學識淵博的班彪正在講授桓公二年春發生在宋國的一件大事,即史籍記載的“王正月戊申,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春秋》記載過於簡略,當時班彪以《左傳》爲補充,文采飛揚地敘述了這一歷史事件。淳于薊不是一個好學生,他只記得故事的大概:
桓公元年,宋國太宰華督在路上偶遇大司馬孔父嘉之妻,不禁爲其‘美而豔’所迷,一直目送其車駕遠去。華督自此患上了相思之病,次年,也就是桓公二年春,華督忍無可忍,終於發兵攻殺孔氏,斬殺孔父嘉而奪其妻。雖然抱得美人歸,遂了自己心願,可也惹得宋國的國君殤公大怒,華督恐懼,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順手把宋殤公也給殺了,然後迎回宋殤公侄公子馮繼位爲君。孔父嘉被殺之後,孔氏一族逃至魯國避難,一百六十年後,孔父嘉七世孫出世,此人便是《春秋》作者、萬世師表孔丘。
學子們都恭恭敬敬地跪坐於席上,班彪生動的描述,令他們一個個陶醉其中,聽得癡了。可就在此時,樂以忘憂的淳于薊竟然一不小心沒夾住,“噗——”地一聲,他實在不合時宜地放了一個屁,而且這個屁還是那麼響。室內頓時安靜下來,學子們一個個臉嚇得煞白,害怕被賴到自己頭上。敢做敢爲的淳于薊豈能讓同儕背黑鍋,他羞愧萬分地跪到師長面前,自覺伸出手等待恩師懲罰。
班彪容忍不了學子們對聖人的不敬,他早已受夠了這個根本無心於經史的天才擊劍少年。他沒有懲罰淳于薊,而是毫不猶豫地將其逐出師門。淳于薊自然沒敢返回宋府,他抱着劍從此開始雲遊天下。一路流浪到楚地時,遇到避居山野之中的墨俠禽兼,二人也是有緣,便再拜墨俠禽兼爲師。
墨俠以公平天下爲已任,整整二十年餘時間,他自由自在地如幽靈一般飄蕩在大漢各郡,欺貧凌弱之徒被他斬殺無數,在大漢各郡縣留下無數無頭大案,只到在東夷掖國剮殺了殺父仇人朱寧一族二百餘人,終於成爲階下囚……
他真懷念那個快意恩仇、自由自在的痛快歲月,可他更愛現在這個充滿挑戰、步步驚心的爲國流血的征程。墨俠喜歡迎接挑戰,過去斬殺一個強人,只能救下一個弱者。現在擊破北匈奴人,便能爲大漢開疆拓土,爲萬民保天下平安。
可從這裡再往西一步便是死亡之地,哪怕走錯了一小步也將萬劫不復。他知道此刻班司馬肩頭那如蔥嶺大雪山一般的沉重份量,他只恨自己當年未能做好大儒班彪的弟子,否則今日的他便不會空有勇力,便能爲班司馬分擔這千斤重擔!
夜深了,淳于薊、胡焰、蒙榆一直在室外陪着,其實此時室內的班超經過長考,已經度過了自隨竇固進入西域以來最艱難的一個夜晚。當刻漏指向子時,他最後想明白了,並作出了抉擇。他知道三將必在門外候着,於是他推開房門,將三人請進室內。
三人都盯着班超案上的羊皮圖,圖上的鷲巢已經被班超用筆重重的圈起!
“鷲巢?”胡焰輕聲問道。
“爲今之計,惟有鷲巢——”現在,班超需要說服他麾下的這三位柱石,他開門見山地道,“自在驩泥城焚殺北虜使團起,吾便難做太平使節了。前在拘愚城差點全軍覆沒,現呼衍獗已讓于闐國變成一張血盆大口,欲入于闐就得虎口拔牙。吾等不僅要進得了于闐國,還得與呼衍獗、石亀一較高下,威服於闐國並令其離匈歸漢!”
案前席上擺着胡焰與肖初月製成的簡易沙盤,淳于薊手撫着腮,靜靜地聽着班超說的每一個字。而胡焰、蒙榆則面色嚴峻地趴在案上,面對羊皮圖沉思着着,胡焰喃喃出聲,“這確實是虎口拔牙啊……”
“沒錯——”班超目光炯炯,緊緊盯着鷲巢、寧彌城,他端坐案後蹙眉接着胡焰的話頭道,“這看起來是一個根本就完不成的使命,但如果撥開迷霧,便能在紛亂的戰局中找出呼衍獗的遺漏之處,而這遺漏便是吾漢使團絕境時之唯一生機!”
胡焰頻頻點頭,“《周易》卦象雲,‘大往小來’,‘天地不交,否。’‘小往大來’,‘天地交,泰。’絕境中有生機,否極則泰來,司馬所言實是有理!”
班超接着道,“鷲巢爲堅固要塞,依山而建,有重兵固守。而隱伏在寧彌城之張望率龜茲五百騎紮營寧彌城外沙漠曠野之上,無險可守。按常理度之,以吾漢使團之戰力,定然會遠離鷲巢而取道拘彌國,襲擊寧彌城外之張望所部。可這正是呼衍獗、焉澠厲害之處,寧彌城便是一個陷阱,在靜待吾去跳呢!”
說到這裡,班超故意頓了一下,而擡頭看着三將。淳于薊、胡焰、蒙榆都是久經戰陣之輩,聞言便恍然大悟!
胡焰接着道,“張望足智多謀之輩,吾使團三十餘騎想在短時間內一口氣吃掉嚴陣以待五百勁騎,既不可能更易被其咬住。相反,鷲巢位於險絕之地,易守難攻,想強攻取鷲巢則難於上青天。但恰恰是易守難攻,且重兵駐守,便以爲漢使團無論如何也不會走鷲巢這條道,這——便是呼衍獗整個于闐棋局之最大漏洞!”
“妙——妙棋——”蒙榆欣喜地叫道,“越是地形險要、易守難攻,守軍就越易輕敵,攻擊鷲巢必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淳于薊則冷靜地補充道,“鷲巢位於兩山之間,漢使團如夜間能隱蔽潛入,定能出守軍意料之外而一舉擊潰之。鷲巢又位於于闐河邊荒僻之地,離西城數百里,離龜茲國南城千餘里,只能通過驛吏聯絡。驛道切斷後,這便是三百孤軍。退一萬步說,即便襲擊鷲巢不成,沙漠上地域廣闊,漢使團既可向東退回精絕城,或可向西進入皮山城,回寰餘地極大!”
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夜晚,擋在漢使團前方的迷霧已經消散,四將心想一處,再無異議。班超起身揉揉酸脹的腰部,揮手轟然推開屋門,只見一輪朝日正從東方冉冉升起!
此時的室外,周令、肖初月與田慮、華塗、樑寶麟與全體刑卒都不約而同地立在院中,露水已經打溼了衆將身上的襦衣。西進面臨重重風險,生死存亡之時,沒人能睡得着,他們其實一直在室外陪着。見班超與三將推門而出,從班超臉色衆將已經知道答案,樑寶麟嘴中還是淡淡地問,“鷲巢?”
此時恰好天空傳來一聲大雕的哨音,胡焰輕輕地對樑寶麟與衆將點點頭。班超擡頭仰望藍天,大張着嘴巴,貪婪地大口呼吸着新鮮的空氣。只見朝霞中一隻大雕正舒展開龐大的翅膀,迎着晨風在藍天上盤旋着、翱翔着,傲視着蒼茫大漠!
衆將並肩佇立在館舍院中,一齊擡首遙望藍天,樑寶麟嘴中輕輕道,“吾等也想了一夜,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惟有鷲巢!”
館舍早已經準備好了朝食,但整個漢使團卻無一人有心思進食,衆將和刑卒們都神情凜然地聚集到班超、淳于薊身邊。日暘兒已經照亮這座黃色的沙漠小城,班超揮手令衆將和刑卒們進屋,等衆將在堂下按序站好,淳于薊揹着手開門見山地道:
“爲破于闐迷局,司馬夤畏長考後定下妙策,即挾漢軍白山大勝兵威,兵行險道出鷲巢,再以漢使團雷霆戰力和奪人之勢出西城,進而鎮服於闐。駝隊明留館舍休整,暗夜悄然離且末,經凱度多州(注:精絕國併入鄯善國後稱凱度多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取鷲巢。此計可使廣德知吾經營于闐國之決心,斷彼取巧之念,進而震懾于闐國衆官、貴族、吏民,還可向呼衍獗展示吾崑崙般意志,可謂一石三鳥!”
衆將都聽明白了,這不是帳議,淳于薊這是在宣佈班超的決定!
“輕軍疾進,驟滅鷲巢,其勢迅電不及瞑目,必出呼衍獗意料之外,彼必不能御之。真正危險者,是鎮服於闐之後也。石亀將莎車國大軍在西,虎視眈眈。張望將五百騎據寧彌,其欲逐逐。呼衍獗將四國聯軍即將南下,蠢蠢欲動。西城之內,還有屈絕賢二百餘騎,會對吾隨時發難!”
大敵當前,班超、淳于薊沒有保留,淳于薊道出了漢使團當前面臨的艱難處境和最大危機,令衆將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以三十餘騎襲擊據守堅壘的三百龜茲勁騎已經難於上青天,而漢使團一旦進入于闐國西城,呼衍獗與石亀必聞風而動。試想,三軍三面夾擊兵臨西城之下,漢使團孤身遠來,能指望用於闐國國兵對抗石亀與呼衍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