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蒲類城周邊一樣,村莊錯落分散在蒲類海東岸,這裡居住的都是南呼衍部官兵眷屬,人和畜牲多數都遷徙走了。從北岸繞過尖山,又到了蒲類海西邊,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東一團西一團破爛的氈房或低矮的馬架子房,村落中留下的牧民不少,但分明都是下層窮困人口。
這裡地當通向車師後國的山谷澗道,村落內地面骯髒、死氣沉沉,雪地上仍有血跡。偶爾有一條黑色的胡狗夾着尾巴竄過,更顯出風雪中一付悽慘凋零景象。已經到了餉食時分,可週邊村落氈房上看不見炊煙裊裊景象。見前方有一處客棧,房頂上一面黑色的幌子隨風飄蕩,甘英、劉奕仁便帶着衆人向客棧走過去。
這是一處匈奴人開的客棧,平常招待來往駝隊和進出山谷的行旅。漢軍到來,衆人都躲進室內,店家是一個五十餘歲的中等個匈奴人,鬍子花白,腰掛彎刀,身着破爛的、沾滿污垢的胡袍,身上散發着腐肉一般濃濃的怪味兒,左眼紮在髒兮兮的黑色麻布裡,右眼如獨眼鷹一般冷冷地虎視着衆人。
衆人進入客棧廳堂內,幾個跑堂很熱情,麻溜地上了燉全羊和馬奶酒。
甘英一邊進食一邊與小二聊了幾句,從店家口中得知,戰亂之中,海子邊的這些村落連遭劫難。先是向西遷徙的大部族和潰兵強抓了不少青壯男女爲奴,並擄去車師後國。咋日夜間,山中的移支國人又席捲、劫掠了遷徙的一個匈奴人部族,海子兩邊各村寨已與移支人、潰兵、難民打了幾仗。只到現在,還有散兵遊勇被困在村寨內。
金慄心事重重,扒拉了幾口便扔下箸,一個人走到廳堂門旁的客棧櫃前,向店家打聽伊蘭下落,“請問店家,是否見過一個紅衣鄯善女孩?她是鄯善國公主,有兩個侍女、十幾個士卒陪着……”
店家站在櫃後,左手壓着一支細長的骨簡,櫃上還放着一些骨簡或木簡。他右手用一把尖利的小刀,正在細心地刻着什麼。原來他正在計帳,刻幾下會端起旁邊一個黑乎乎的陶盆,呼嚕呼嚕地喝一口裡面的羊湯。
金慄雖也生活在胡地,可店家身上濃烈的怪味兒,還是讓她直皺眉頭。聽着金慄的詢問,他漠然地搖了搖頭,又似很隨意地張開手。金慄未反應過來,隱約見其手掌心似有一塊月牙形綠玉一閃便不見了。
再打聽鄯善公主下落,店家卻嘆一口氣又伏下身子,仔細地刻起骨來(注:匈奴是否有文字尚存疑,但“刻骨卷衣”史有所載),再不說一句話兒。
見鬼了,爲何一提“鄯善公主”便不說話了?金慄心事重重地返回廳內,士卒們仍在吵吵嚷嚷、轟轟烈烈地吃肉飲酒。她垂頭喪氣地坐到氈毯上,手扶食案,怒視着甘英、劉奕仁等人。她焦心如焚,可這兩個漢將氣定神閒,一爵一爵地飲酒,大口嚼着肉,讓她氣不打不處來。
甘英咀嚼着一團碎肉,口中叭地一聲吐出一塊碎骨。覺得不對勁,細瞅一下,那分明是一段帶着指甲的少年人手指。他回頭看一眼金慄,見她正瞪着自己,便討好地一笑,趕緊悄悄地將人指頭一樣的東西踩到腳下。好險,這要讓這野丫頭知道她吃下去的是什麼,非得把客棧拆了,再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不可。
忽然覺得金慄眼中似有點點淚花,便扭頭驚訝地看着她,趕緊哄道,“公主勿急,戰亂之時,鄯善公主或已躲藏到村落,或便在這周圍。汝聽話,如不飽食,這風雪天都回不到蒲類國……”金慄明雖然有氣,可他後面的話分明是對的,便抓起一塊粢餅狠狠地咬了一口,又端起陶盆,咕嚕咕嚕地將“羊湯”喝盡。
匆匆食畢,二將帶着衆人繼續到各村落尋找。牧民們看到一羣“匈奴士卒”打着漢軍旗幟,男人們都手握着彎刀柄,神態極其不友好,空氣中瀰漫着火藥味兒。一個下午搜索了十幾個村落,看看天色將晚,可還是一無所獲,甘英和劉奕仁開始焦急起來。
劉奕仁小心翼翼地繞道,“公主,如此找法不是個辦法啊。樑軍侯、華軍侯奪城時,伊蘭侍衛肯定也被殺淨了,一個女孩兒定然不敢亂跑的。呼衍王王妃逃命時,豈敢扔掉這個要嫁做左賢王妃的寶貝耶?那可是未來的北胡閼氏……”
沒想到金慄一眼便識破了他,“呸,呸呸,汝別想繞吾,找不到伊蘭,反正吾不走!”旋即又換了嘴臉,扭頭可憐巴巴地對甘英道,“兩年前,吾姊姊也嫁去漠北,可再無音訊。再有半月,伊蘭就要去漠北嫁人……”
見甘英雖面無表情,卻點了點頭,這才放心繼續尋找。
忽然,她意識到了什麼,望着白霧濛濛的蒲類海自言自語道,“想來那個店家好怪,晌時聽吾說要找鄯善國王女,曾現出一絲興奮神色。然後張手露出一物,便再不理吾了……”
“露出何物?”甘英、劉奕仁一齊小聲問道。
金慄道,“象天上的月牙兒,似是一塊綠玉一樣的小東西……”
未待她說完,甘英、劉奕仁一齊喝道,“回去,速至客棧!”
金慄大驚,士卒們已經飛馬向客棧馳去,便只好跟着甘英疾馳,嘴裡還問道,“喂喂,怎麼了……莫非客棧果然有名堂?”
甘英“哼”了一聲,抱怨道,“爲什麼不早說?浪費了這許多時間……”
金慄不服氣地叱道,“吾哪知道會有這麼多事,既如此重要,汝二人爲何不早問?”
“……”是啊,爲何不早問?快到客棧了,二將也顧不上和她較真了。
衆人趕回客棧,店家瞪着那隻冰凍的右眼,驚訝地見漢軍又殺回來了。原來以爲是要在客棧駐下呢,可甘英、劉奕仁卻一齊向其張開手掌一閃。店家怔了一下,一言未發,便從馬廄內拉出一匹馬,費力地爬上馬背,踏着院中積雪小跑着出了客棧院子。
甘英、劉奕仁帶着士卒,跟着獨眼男人身後,馳回山谷的谷口邊。金慄不解,與甘英並馬而行,小聲問道,“鬼鬼祟祟的,與店家搞什麼勾當?”見甘英不理,便伸出左腳踢一下甘英右腳,氣惱地道,“把手伸過來,否則再別和吾說話!”
這丫頭讓國王與王妃寵壞了,不治治她看來真不行了。甘英甩手給她一個爆慄,這才張開雙手伸到她面前,她仔細看了一遍,手心裡什麼也沒有。“汝肯定有鬼!”金慄圓睜秀目,懷疑地看着他。
到了西山腳下一處孤立的小村落,店家走過村中一座圍欄,並向圍欄內的氈房一呶嘴,然後回馬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這座圍欄在村子東側,或許是散兵遊勇們把牧民傷害得苦了,此時百餘名牧民提着彎刀或拿着弓箭,正虎視眈眈地包圍着這座圍欄。
劉奕仁一揮手,刑卒們便將圍欄包圍起來。牧民們見來了漢軍,這才遠遠地避在一邊觀望。金慄已經大體明白了,她跳下馬,推開圍欄門,便向氈房走去。“危險,等等!”甘英、劉奕仁不放心,趕緊飛步緊跟了過去。
此時天色將晚,謩色漸濃,氈房門前兩邊,寒風中一左一右跪着一男一女兩個牧民,戰戰兢兢地叩首於地。
金慄走近氈房,兩條體形碩大、如牛犢一般的黑色胡犬,便悄無聲息地向金慄衝了過來。她揮起鞭子將其抽開,可胡犬嗓子眼中嗚嗚低吼着撲了上來。千鈞一髮之際,劉奕仁騰身而上,揮手兩劍,瞬間擊殺二犬。可就在此時,氈房門驟然打開,室內兩人掀簾便射,隨着“嘣嘣”兩聲弦響,兩支弩箭射向金慄!
這麼近的距離,甘英在門簾掀開的剎那間,憑感覺飛身將金慄撲倒,躲過這致命一擊。劉奕仁則瞬間仰面倒地,躲過攻擊的同時,一個地躺已翻滾至氈房門前。他沒給對手發第二箭的機會,“啪啪”兩聲,用刀鞘擊碎二人頭顱。
甘英、劉奕仁帶來的二十名刑卒已經對周邊放出了警戒,並將圍欄與氈房全部圍了起來。金慄雖躲過一擊,但她身後懵懵憧憧的蒲類國兵們擠在一處,有三人一齊中了招。一人馬頭被射中,戰馬“撲嗵”斃倒於地,國兵被掀落馬下。而另人身體被一箭同時射穿,落馬而亡,圍欄外頓時一片混亂!
真險哪,金慄花容失色,雙腿一軟,一屁股墩在雪上!
劉奕仁與甘英卻早已從雪地上翻身而起,掀開門簾便撲進氈房內。劉奕仁在前,衝進氈房的剎那間,眼前寒光一閃,一個一臉橫肉的胖大漢子擲出一柄尖刀,直向劉奕仁面門飛來。劉奕仁躲閃不及,只得反射性地用刀鞘格開,尖刀颼地一聲直飛房頂,嘣地一聲悶響,扎入氈房頂柱上。
甘英則甩手刀出,短刀直直扎入胖大漢的心臟,直沒至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