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天涯咫尺不知心

王衝不是惱楊戟,在他身前,本是一笑傾成都的樑月繡,臉色又青又白,卻強笑着維持儀態,顯得頗爲狼狽。見得楊戟,才緩了口氣,媚聲招呼道:“楊廉訪來了,可要替奴家分辯分辯,若是二郎真惱了奴家,奴家這月繡坊真不敢開了。”

楊戟一聽便知,樑月繡還硬頂着王衝,也暗下生惱。我爲了扳倒王衝,都不惜捨身屈意地親近王衝,你一個樂戶行首,連女兒都捨不得,非要惹惱王衝。搞得他發作起來,還不知怎麼收場,女人啊女人……

“守正來這月繡坊,行首還不喚他中意的小娘子出來伺候?行首你啊,真是失禮。”

楊戟自不在意樑月繡怎麼想,開口表態,樑月繡臉色一白,她怎麼也想不到,連楊戟都站到王衝一邊了。

“廉訪教誨得對,奴家真是失禮了,怎奈錦奴練舞,傷了腿腳,得臥牀休養,奴家這不自己來伺候了麼?就是二郎嫌奴家人老珠黃……”

樑月繡勉力糊着牆,王衝冷哼一聲,他惱的就是樑月繡寧可冷藏樑錦奴,也不願讓他親眼見到,由此讓他很擔心錦奴的處境。

“樑行首芳華正豔,王衝怎會嫌棄?廉訪既來了,再不談他事。廉訪要向王衝討教學問,就煩勞行首玉手撫琴,與廉訪助興,如何?”

王衝當然不是愣頭小子,按下惱意,一番話將楊戟和樑月繡同時壓住,兩人不約而同地暗暗叫苦,卻又不好違逆。

琴聲起,王衝有板有眼地跟楊戟談起了景數,樑月繡是心中慌亂,不知王衝還要作什麼文章。琴聲幾度變調。楊戟則是坐如針氈,眼角不停在王衝、王衝身後的壯漢、自己的隨從之間來回掃着,他本意只是交好王衝,壓根沒想過學什麼景數。

“數理乃天道,不以人意興廢,要說景數,先要說算學之數,王衝說則小故事……神宗皇帝一日與康節先生對弈,算目時問康節先生。算學之數到底是道還是器。康節先生說,算學之數與象數之數一樣,既是道,又是器,既非道。又非器,乃道器之衡,神宗皇帝便問爲何。”

“康節先生言,算學之數形而上者,似乎只存於理,卻可自形而下觀之。他指着棋盤說,在落子處放麥粒。第一子放一粒,第二子放兩粒,第三子放四粒,以此類推。到最後一子,要放多少粒……”

王衝看向楊戟和樑月繡,重複問:“要放多少粒?”

一下被考起算學,樑月繡和楊戟都愣住了。不過樑月繡不止擅舞。還精通琴棋書畫,醒過神來。張口就算:“棋盤十九路,落子三百六十一,先是一、二、四,再是八、十六……”

接着她就算不下去了,訥訥道:“許是……百萬以上?”

楊戟見識高一些,爲示好王衝,他看過算經和景數,笑道:“這是算二的冪數,到十冪就上千了,三百六十一冪,何止百萬,怕該上億罷……”

王衝搖頭:“第三十二子時,便要放四十二億九千四百九十六萬七千二百九十六粒……下一子是上一子的兩倍,到第三百六十一子,不管是恆河之砂,還是諸天星辰,都不足以相比,甚至文字都不能表,只能以景數這樣的算學數式代表。”

第三十二子就是四十多億……

一時間,樑月繡和楊戟忘了各自的心事,瞠目結舌。

好一陣後,楊戟才道:“神宗皇帝時真有此事嗎?某家還從未聽說過,是邵子文說與守正的?”

王衝攤手道:“是我編的……”

楊戟噎住,樑月繡掩面笑道:“二郎還真是有蘇學士之風,張口便成典故。”

即便兩人各有心結,此時也不得不佩服王衝的學識和氣度,同時也納悶不已,王衝忽然說起這個,意在何爲?

“數通天道,卻又能在棋盤之間顯出難以窮盡的奧妙,這便是數非道非器的原因。由此而思,人何嘗不是與數一般?成都人都言我王衝小小年紀,便有神通之能,一念殺賊,一念活人,王衝就在這,二位能看得明白麼?”

王衝話題驟然一拐,自吹自擂起來,可樑月繡和楊戟卻覺凜然。眼前這個少年,小小身軀,到底蘊着怎樣的本事,確實讓人看不透。

不待二人看口,王衝又道:“可在王衝看來,每個人都是如此,勿論貴賤男女,每個人都蘊着無盡之秘,外人即便窮盡一生,也難看得通透,這便是人通天道之理。”

這一下又拐到了道學的天人合一,樑月繡和楊戟已經徹底迷糊了,心思就愣愣追着王衝的話,覺得自己重回學堂時光,正受着夫子的淳淳教誨。

“就說樑行首你,也是自小便入了官坊吧。這麼多年來,你到底吃過哪些苦,又是怎麼堅持下來的,王衝只能泛泛而想,即便行首你細細道來,王衝也品不出那般滋味。行首此時與王衝不過是咫尺之隔,卻若天涯之遠……”

這番話只是淡淡說來,樑月繡卻覺像是一柄重錘透過身體,沉沉砸在心口上,心痛時眼角也不由自主地熱了。

樑月繡幽幽嘆道:“女人都是如此,天生命苦……”

王衝直視樑月繡,柔聲道:“既如此,女人又何苦爲難女人?如是王衝早生十年,若是王衝如遇錦奴那般與行首相遇,王衝自當以行首之苦爲苦,不惜代價,也要救行首出此牢籠。”

“行首自要問,王衝與那芸芸俗人一般,就只貪念行首美色?當然不是,王衝只求解行首之苦。就如錦雀囚於鳥籠,王衝打開籠門,不是爲了握在手中把玩,而是放其自由,它願飛,任它,它願以王衝爲棲枝。任它……”

“行首說,女人天生命苦,乾爲陽,坤爲陰,陰陽相濟,說的不是歡好之道,尊卑之道,而是說女人天生就該得男人呵護。若是少了男人的羽翼,女人獨受風雨。不合陰陽之道,這纔是苦難之源。”

王衝一番轉折,終於落到正題上,卻是借樑月繡抒發。不僅樑月繡心簇神搖,連楊戟眼裡也蕩着漣漪。看向王衝的目光急速升溫。

“二郎這張嘴,真是撩人心啊,若是二郎早生十年,奴家恨不能投懷送抱,便只是得片刻憐惜,也死而無憾了。”

樑月繡紅着眼,酸着鼻子地說着套話。心中卻道,即便知道王衝這番話是奔着樑錦奴去的,也生不出什麼惱意。守住錦奴的心念雖未動搖,對王衝的恨意已消解大半。

“守正……知人心啊。女兒家不就想尋着這樣的人,受他憐惜麼。”

一邊楊戟捏着蘭花指,感慨無限,王衝暗叫不好。怎麼這楊戟的反應更大……

他這一番話絕非作僞,之前醒悟到。讓樑錦奴脫籍,就是搶了樑月繡的命根子,女人發起飆來,別指望她理性相待,即便砸萬貫錢財,也難說能解決此事,更不提王衝現在也沒有萬貫家財。

於是他索性走溫情路線,希望能與樑月繡坦誠相見,眼下看來,效果不錯,不過卻出了楊戟這個“副作用”。

“以前是不知二郎此心,錦奴之事,又讓奴家想起往事,這才犯了痰氣,二郎莫要在意。往事……奴家早年也遇到過信誓旦旦要贖奴家的郎君,卻是一番空等,自此後,便再不信男人,還以爲二郎對錦奴也是這般。”

樑月繡也忍不住吐露了一些心聲,難說不是刻意而爲,緩和與王衝的關係。之前她可是在楊戟面前很說了番壞話,楊戟現在就在座,還跟王衝一副哥倆好的姿態,她自然得趕緊抹掉尾巴。

“錦奴傷勢如何?過兩日,王衝想看看,行首以爲如何?”

王衝沒有直接提贖錦奴的事,只提了小小的要求,還不急於眼前。這是照顧樑月繡的面子,但也是先禮而已,如果他一番誠意,樑月繡依舊不上道,那時再動其他手段,就問心無愧了。

似乎也有所悟,樑月繡猶豫片刻後,眼中雖還有絲不甘,卻笑道:“錦奴也一直念着二郎,若不是腿腳不便,郎中說一定要臥牀靜養,奴家本是要喚她來見的,過兩日也好。”

“王衝作人,求的是廣結善緣,盼與行首能得那一份緣,不過……行首還是太年輕了,若日後錦奴跟了我,要我那般稱呼,真有些爲難,便只記在心中了。”

王衝再淡淡笑言,作了強硬宣示,樑月繡愕然之後,臉頰也生出紅暈,暗自啐道,這小子到底是贊她還是損她呢。

待王沖和楊戟離開後,樑月繡在空空的廳堂中楞了好一陣,才幽幽嘆道:“當年那冤家,若是能如王二郎一般,這輩子也值了。”

月繡坊外,楊戟親熱地挽着王衝的胳膊,讚道:“真看不出來,守正這般年少,卻已深知女人心。今日學的景數還是其次,這識心之能,某家是大受裨益啊。”

王衝壓住渾身的雞皮疙瘩,笑道:“無他,將心比心而已……”

兩人分別後,楊戟還戀戀不捨地看着王衝的身影,隨從將他的眼神品了好一陣,駭然地道:“廉訪,莫不是辟邪之物失了效,遭那王衝惑了心!?”

楊戟大驚,使勁拍着額頭,呸呸道:“這王衝,好生厲害!”

話雖如此說,眼角卻還瞅着那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覺得王衝那矮小身影撐滿了心間,嘀咕道:“倒不像是妖法……”

王衝騎着毛驢,王世義步行,兩人一路說笑着往南而行。錦奴之事雖還沒有結果,但總算有了好的開始。

王世義不甘地道:“就等着那女人招出一夥幫閒,好生動動腿腳,卻不想二郎一張嘴就說得那女人淚水漣漣,好沒意思。”

王衝搖頭道:“女人心,海底針,看她這會哭,轉瞬就能笑……”

嘴裡這麼說着,心中卻也忍不住小小自得,兩輩子與人打交道的經驗擺在那,摸透人心不過是基本功。對付樑月繡那等風月女子,還真是花不了大力氣。說起來樑月繡也不到三十歲,將潘寡婦一家母女同收這是毀謗,不過應在樑月繡和樑錦奴身上,未嘗沒有這個機會……胡想了胡想了!

王衝嚴厲地批判自己的歪心思,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微微翹了起來。此時的他,正有一股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受,不求什麼改天換地,不背什麼歷史之責,這般逍遙自在,真好。

海棠渡潘園,潘巧巧搖頭道:“不行,不能說給二郎!不能讓他背得再多了,此事我自會好好處置。”

王彥中思忖片刻,點頭道:“也罷,真讓二郎知道了,怕又是天翻地覆。他終究還是少年,我們作爹孃的,總該頂在前面。”

潘巧巧白了他一眼:“還沒過門呢,就把我拉作二郎的娘了?”

說話時手牽上了王彥中受傷的右手,柔柔地摩挲着。

王彥中愛憐地道:“後日散花樓之事,我陪你去。”

潘巧巧笑道:“你去?你是去專門冷場的罷,都是花行的商人,還要跟你念之乎者也麼?”

王彥中依舊不放心,潘巧巧撫着他的背道:“只是花行的行事而已,別上心了。”

送走王彥中,潘巧巧臉上的笑意驟然凝結,阿旺在旁嘆道:“二郎說不得,也該跟山長說說,畢竟事關咱們潘家根本。”

潘巧巧嘆道:“王郎那脾氣,比二郎還暴,怎能說給他?他要知道,那女人索要香蓮玉蓮不成,打起了並蒂憐的主意,而我已決意送出去,他不氣個半死纔怪。”

阿旺低頭悶悶地道:“並蒂憐是大娘子一輩子的心血,怎的就這般送了?小的都氣得吃不下飯。”

潘巧巧臉上露出釋然笑容:“終究是死物而已,怎能執念死物,害了活人呢?只要斷了與鄧家的糾葛,便是舍盡家財,我都不在意。別忘了,我們潘家,就快姓王了。”

想到未來,阿旺也輕鬆了許多,但還有些擔心:“就怕那賤婦得寸進尺……”

潘巧巧擺手道:“都是女人,女人何苦爲難女人,我已這般屈意,她該不會逼得更多。”

見潘巧巧臉上溢着晶瑩光暈,那是受足了滋潤的神采,阿旺欲言又止,心說大娘子正泡在蜜罐裡,眼裡的人全是好人了。

尤家宅院裡,尤十四對尤杏兒道:“放手去作!楊廉訪已作了保,要整治王衝,就得一竿子捅到底!”

尤杏兒冷笑道:“對我來說,王衝只是小事,真正要整治的是那個賤人!”

ps:這一週來因爲工作原因,更新很慢,而且情節顯得很緩慢,格局始終未開,還望大家諒解。

之前曾有規劃,三十萬字前完成轉折,現在多了十萬字,是瑣碎細節寫得太多了,這一點匪頭正在作自我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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