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眼看人低!就是些小人!等入了王相公家,再來巴結,啐你一臉的痰!”
華陽縣西,靠近雙流縣界的官道上,王何氏扶着釵頭,目送驢車遠去,這才憤憤罵出了口。這一路二十里行程,車伕看她的眼神像是打量一隻想要躥上飯桌的母猴,下車時她頭皮比屁股還要麻上三分。
轉頭再看,鬱氣跟着所有雜念不翼而飛,眼前的景象撐得她心坎發漲。
宏大的宅院左右鋪陳開,青瓦白牆,黑檐朱樑,層層疊疊,擠得周邊的田林都失了顏色。
宅院不沾凡塵,腳下土路只到一座四柱三間兩層,顯得異常壯偉的牌坊下,再接起一條白澄澄的石路。石路的盡頭依稀能見一扇硃紅大門,似乎比成都府的城門小不了多少。
牌坊的兩層飛檐高高翹起,掛在上層的牌匾寫着“文玉恭禹”四個大字,可王何氏也就勉強認得那個玉字,畢竟王字她還是認得的。
牌坊的寬度和高度,王何氏平生未見,加上柱墩和檐頭立着的那些怪異猛獸,充盈着一股渾然不可抗拒的偉力,讓她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唾沫。
牌坊下立着三個年輕漢子,其中一個是她表侄劉盛,王何氏趕緊檢視自己的裝扮。她與何三耳是五服之外的遠房堂親,而劉盛之母是何三耳的服內堂妹。靠着時時走動,跟劉盛母親積起來的關係,王何氏才通過劉盛勉強攀上了何三耳,平日對着村人口口不離何三耳,其實從沒當面見過。
何三耳爲兩個相公家辦事,已不是一般的幹人,養着十幾號像劉盛這樣的辦事夥計,尋常都指使他們,只有大事才親自出面,自不是王何氏能隨便見的。
今日第一次面見何三耳,王何氏很費了些心思打扮。用假髮撐起朝天髻,髮髻上插滿金釵、金簪、鑲金魚梳、金蝶步搖和金鈿朵,戴了一雙金耳環。畫了倒暈眉,白~粉和胭脂抹得足足的,貼了金銀花鈿妝,胸口還掛了件玉勒子。
檢視完頭面,揣起小手鏡,再看衣裙。湖綠暗花的紋綾複襦,罩了一件直領對襟褙子,褙子是亮青緞子面,繡着折枝牡丹,配上紅褶裙和黃帛帶,跟金燦燦的頭面一湊,斑斕奪目,晃得人臉都找不着了。
王何氏對這搭配也很不滿意,此時世人崇奢,對尋常人家來說,借到全套金銀首飾的難度比借錢財米糧還低,但體面又合身的常服衣裙卻難借到。王何氏只能從嫁衣裡抽出褶裙帛帶,王秀才亡妻王範氏遺下的衣物已被她據爲己有,再從中挑出體面的複襦和褙子,勉強拼出一身綢緞。花色還是其次,在何三耳這種大人物面前,總得有個人樣。
劉盛一直在跟兩個家丁裝扮的漢子聊天,王何氏收拾停當,卻不見劉盛過來。只離着幾丈遠,她也不敢湊上去,就耐着性子等,等得腰腿發酸,劉盛才悠悠踱了過來。
“有你這麼求人辦事的?還要我等,爲你這點破事,耽擱我多少時辰?眼見要近臘月了,三叔交辦我給漕司下的官人備禮,忙得蹄子都不着地……”
劉盛劈頭就是一頓呵斥,王何氏皮笑着賠罪連連,劉盛沒把她當姨娘待,她也不敢把人家真當侄兒。劉盛口裡的三叔正是何三耳,聽他念叨着被何三耳派下的重任,自是極受重用。
“見三叔?你哪來那麼大臉面?”
待劉盛數落完了,王何氏問何三耳什麼時候能見她,卻得來這麼一句,臉上熱得白~粉胭脂都要結餅,心頭卻是涼到冰點。
劉盛的下巴尖對着她,輕飄飄地道:“三叔交代,這事就由我辦了,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王二郎真已好了?”
前半句讓王何氏稍感安慰,後半句又緊張起來,劉盛要繞過她直接找王二郎,事情就砸了,趕緊道:“人倒是好了,惦記着他爹的下落,自己要質押那林院,託了我們夫婦來辦。”
劉盛嘿嘿冷笑:“託……了你們辦?”
“託”字刻意拉着長音,嘲諷王何氏欺壓王二郎之意再明顯不過。王何氏暗惱,之前跟你遞話時,你不也一副等着我們搶過林院再接手的嘴臉?咱們是半斤八兩,裝什麼好人?
惱歸惱,面上卻是笑吟吟的:“他一個書呆子,五穀都不分,哪通這些世事。外人都信不得,我們終究是他叔嬸,他只能信我們。”
劉盛依舊歪着嘴角道:“可王二郎該只是活當,不會死當吧?三叔交代得很清楚,王相公家是全須全尾地要,這事你能辦妥?”
王何氏平日計較慣了,哪還聽不出劉盛壓着她,想要在這事上討得更多好處。
棋逢對手,她的腰也直了,語氣雖還恭敬,卻已是還價的姿態:“若是擡出王相公家的名頭,自是幾句話的事,可那王二郎的二舅在廣都縣學當教諭,事後鬧騰起來,說不得會損了相公家的清譽,害了何干人。想必何干人也不願走這條路,那麼路就只在我們夫婦這了。”
劉盛略略沉吟,卸了刻意堆起來的倨傲,直直道:“說吧,有什麼章程?”
王何氏暗自鬆了口氣,再提起入王相公家的事。鄙夷之色在劉盛臉上一閃而逝,他淡淡道:“不過是小事而已,大老爺回鄉,相公家裡肯定要增人,只要這事辦好,定有機會的。”
王何氏自不敢輕信,又提起面見何三耳,劉盛換了和藹之色道:“待侄兒與姨娘辦妥了這事,就引姨娘跟三叔面談,可好?”
王何氏一愣,再與劉盛相視而笑,到此時,兩人總算達成默契,攜手合力。
“姨娘的確有些章程,不過要跟大郎你合計合計,還得備着其他手段……”
王何氏親熱喚着劉盛,低聲道來,劉盛點頭不斷。聽完後,劉盛皺眉想了片刻,搖頭道:“欠債這由頭的確不錯,造出證據也不難。不過,這債直接落到三叔身上,外人很難信啊。”
他看向王何氏:“如果這債落在姨娘身上,就順理成章了。”
王何氏臉色一變,劉盛就笑眯眯看着她,兩人相持片刻,王何氏咬牙道:“也罷,我就認下了!不過若是我提的事沒有着落……”
劉盛擺手道:“姨娘放心,那處林院對三叔很重要,事真能成,三叔開心,姨娘所想的絕沒問題!三叔終究也是王相公家的家裡人,入族的事還是能說得上話。”
王何氏終於放心了,她的章程很簡單,還是在欠債這事上發揮,只是指明瞭債主是何三耳。反正之前王二郎傻着不記事,虎兒瓶兒太小,說話不作數,就賴着說他們夫婦借了何三耳的錢給王二郎治病。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便是王二郎的二舅也找不到話說。
不過爲了把自己摘出來,王何氏強調他們只是代王二郎借錢,但劉盛卻要把何三耳摘出來,這債得記在王何氏身上,就算他出手,也只是代王何氏討債。
於是事情回到原點,王何氏得把那處林院先弄到手,只不過以前就想着靠過繼直接拿到,現在則是在質押事上下功夫,讓王二郎把活當改作死當。
兩人各有盤算,終究是王何氏有求於人,只好低頭。
兩人都心急,劉盛也辦老了這種事,很快就找來牙人書手,在牌坊旁的廂房裡與王何氏立了借契。
“……南灣鄉三家村王何氏因治堂侄王衝頭傷,借到何廣林錢引二百貫,以字爲據,甲午年某月某日。”
除開套話,借契的實際內容就這一句,與借契配套的證據,劉盛拍着胸脯保證了,他可以拉來玉局觀的道爺,說是道爺收了王何氏錢,幫王衝做過法事,用過貴重湯藥。
劉盛對這類事極爲熟捻,再補充道:“真要到那一步,姨娘還得往外掏點錢,道爺也不能平白出力。”
捏着毛筆,在借契上先畫了個王字,再畫了一個看起來勉強像是鴨子的圖案把王字圈起來,這是王麻子夫婦的畫押,借契就此成立。王何氏心中又有忐忑,借契雖是爲謀奪林院造出來的憑證,可錢卻是真的,若是有什麼意外……
劉盛遞來一個鼓囊囊的荷包,王何氏一捏,錢引,厚厚一大卷,心中大喜,忐忑不翼而飛,這輩子她還沒摸過這麼多錢呢,當着劉盛的面就數上了。
數了一次不對,再數一次還不對,王何氏問:“怎麼只有七十貫?”
兩人另有私下協議,借契上寫王何氏借了二百貫,但實際是兩人均分。何三耳給了劉盛二百貫買林院,劉盛樂得有王何氏這條路,白拿了林院,這錢就落了一半到自家腰包,另一半由王何氏運作王秀才家的林院。
聽王何氏追問另外三十貫,劉盛像是看怪物一般地看着她,語氣驟然轉作不善:“你經事麼?牙人書手白幫咱們做事?”
王何氏恍然醒悟,訕笑着賠罪,心中卻大罵這劉盛真是刮油太甚,牙人書手錢全算在她身上了。
少了三十貫,原本亮堂的心又陰沉下來,王何氏不甘心地嘀咕道:“怎麼說都是幫相公家辦事,也未免太小心了,直接找王二郎亮出名號,咱們夫婦當個過手和旁證,事情不順順當當?他王二郎還算不得正經讀書人,何干人何至於這般忌諱?”
這是在抱怨何三耳不出頭,非要通過劉盛逼她拿到林院,撇開逼壓王二郎的嫌疑。堂堂相公家,辦事的膽子還不如她大,威勢哪去了?
劉盛嗤笑道:“相公家辦事,自有相公家的章程,你懂什麼?”
他再道:“別說這些個,拿了錢就得辦好事,逼王二郎改活當作死當,你確定沒問題?”
王何氏倒是自信滿滿:“王二郎那種人,逼不得,還騙不得麼?就只擔心外人作祟,王秀才在鄰里結了不少善緣……”
劉盛點頭:“放心,若是要人鼓譟,我手頭有的是人,就不必你出錢了。你還是儘快弄來質押的憑證,再與我去縣衙辦了赤契。”1
王何氏百味雜陳地離去,劉盛衝着她的背影吐了口唾沫,捏捏另一個鼓囊囊的荷包,也是心花怒放。一百貫就這麼到手了,該夠給錦鳳樓的相好贖身。想到那只是行首使喚丫頭的相好,劉盛又有些猶豫,一百貫,也夠嚐嚐行首的滋味,還不止一夜吧……
劉盛回了牌坊下侯着,一顆心就在相好和行首間來回挪騰。
個把時辰後,一輛馬車出了那處宏大宅院,行到牌坊處停下。劉盛收住依舊沒有着落的心神,顛顛迎過去,車門開時,他一張臉笑得比陽光還燦爛,點頭哈腰地喚着三叔。
馬車裡一個穿着織錦緞,戴着東坡巾,儀態頗爲不凡的胖子懶懶嗯了一聲,問道:“王家林院的事可辦好了?”
劉盛諂笑道:“一半已妥了,就等着王何氏拿到死當的質押契書,再一併去縣衙過契。”
胖子正是何廣林何三耳,沒拿正臉對着劉盛,露出的右耳竟然裂作兩半,看起來像是兩隻小耳拼起來似的,這也正是他諢號的由來。
早年何三耳還只是王相公家一個小小家僕,去找佃戶催租時,佃戶揮刀相向,傷了耳朵,但他楞沒回手,就抹着一臉血,有禮有節地繼續催討,忠義之名就此傳開,被王相公家委以重任。而後王鄧兩家聯姻,鄧家也看中了他,託以大小事務,漸漸就成了兩個相公家的幹人。
何三耳多關心了一層:“聽說王二郎已經好了?”
劉盛點頭:“好是好了,可他要去靈泉尋父,正急用錢,託了王麻子夫婦出質。侄兒剛跟王何氏商量過,她會勸王二郎把林院死當了。”
何三耳再嗯了一聲,交代道:“千萬記着,別鬧出事情!王秀才不說,王二郎名聲在外,都入過許翰林的耳。給你二百貫,不止是買林院,還備着安撫事頭。”
劉盛暗自撇嘴,二百貫?他可聽到了消息,王相公家的老太爺給了何三耳五百貫辦這事,爲的是出高價買安心,結果何三耳只給他二百貫辦事。
不過何三耳終究是他東家,不給他機會,這二百貫還過不了他的手。再想及現任成都知府許翰林許光凝,劉盛暗打了個哆嗦,也有些忐忑了,嘴裡卻笑道:“三叔提攜侄兒,不就瞅着侄兒辦事牢靠麼?事情都落在王麻子夫婦身上,跟三叔都沾不上,更不提相公家……”
見何三耳面色微變,再咬牙道:“三叔既有交代,事後侄兒也會再去瞧瞧,若是王麻子夫婦太過分了,侄兒也會賙濟一下王二郎,如此更顯出三叔和相公家的仁義。”
何三耳稍稍滿意,強調道:“賙濟這事,一定要辦,王二郎不定還典了家中田地,到時你去贖了,再起一進屋子,至少讓王二郎有住處,有飯吃。”
算算手頭的錢又要出去二三十貫,劉盛心中發苦,不由抱怨出口:“三叔,咱們公平買賣,已是護足了相公家名聲,何至於這般謹慎?就說許翰林許大府,不還是相公家女婿麼?”
何三耳瞥了劉盛一眼,眼中精光閃得劉盛低頭不迭,就聽他冷聲道:“相公家辦事,自有相公家的章程!你懂什麼!?”
1:大觀元年(1107年),四川交子務改爲錢引務,大觀三年(1109年),交子改爲錢引,
2:宋時地產房屋買賣,都要去縣衙買“定貼”,也就是格式合同,一式四份,繳納契稅,完成過戶,經官方過契的叫“赤契”,不過官的叫“白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