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後堂,宗澤與唐恪默然相視,兩人手中的茶碗已涼了。
這是敘州宜賓縣,政和四年,戎州改稱敘州,州治僰道縣改稱宜賓縣。只是戎州這個名字自唐高祖武德元年就開始用了,到現在已歷三百年,而僰道縣更得名於西漢,因此尋常依舊以戎州僰道稱呼。
“邊使,何至於是?”
沉默被上來換茶的唐恪之子唐效打破,宗澤語氣沉重地開了口。
宗澤已收到王衝的回信,決意絕地反擊,但在上疏之前,他還存着一分僥倖,希望能跟唐恪開誠佈公地談談。唐恪終究是舊黨出身,和他一樣,一直遭在朝新黨的打壓,他想問問唐恪,爲什麼?
唐恪舉起茶碗,將表情掩在霧氣之後,輕聲道:“宗汝霖,此話該唐某問你纔是。”
茶湯滾燙,唐恪虛抿一口就放下,臉色轉作肅穆沉靜,就像是在大理寺審問犯人一般。
“本朝與烏蠻之國素無往來,開國一百五十七年,便有瀘南小亂,也未涉更深。邊事司有意西南,也不過是促其入貢。可你與那王衝,卻集西南諸夷蠻兵,教武習練。唐某也知邊事,所集十九家藩夷,皆與烏蠻有故仇,即便爾等無心烏蠻,烏蠻也會視之爲敵!西南戰火一開,生靈塗炭,國家危亂,爾等罪莫大焉!唐某上書所言,難道有一字謬誤!?”
宗澤針鋒相對地道:“西南事責已歸邊事司,是促其入貢、內附請封,還是納土降藩,這都要依形勢而定。唐邊使策論不合,也該先在邊事司內商量。”
“至於集蕃兵教習,十九家藩夷。難道不是朝廷所屬?陝西蕃兵上番成軍已是定製,南平軍乃至瀘南安撫司也用蕃兵守城寨,邊事司案視西南,心懷異心的蠻夷難免蠢蠢欲動,集蕃兵震懾人心,與羅國事何干?至於羅國會怎麼看,之前平定晏州之亂,朝廷數萬大軍雲集瀘南,羅國都無所動。還會懼區區幾百蕃兵?”
唐恪聽得生厭,哼道:“莫要再扯這些,宗汝霖,唐某很痛心,往日視你非小人一黨。爲何會與那奸狡小人一路,以西南事亂國!?”
爲什麼會與王衝一路?問得好,宗澤日日在心中省視這一問,但次次回首,只讓他越來越相信,自己的選擇沒錯,尤其是朝中傳來皇帝遣人聯絡女直人的消息後。他已確定,這條路是正確的。
那一日,王衝反問:“按判以爲,將來只是北方有事?”
宗澤愣住。王衝又道:“按判其實比小子更清楚,京東是何局面,江南是何局面。”
宗澤當然清楚,他在登州任通判時。只敢抓着宗室作文章,讓當地老百姓喘口氣。可真正壓着老百姓的。是大錢、是鹽法、是免役錢,是新黨,嚴格說是自章敦之後,蔡京爲首的小人黨手中所操弄的新法。而既是小人掌朝,不管新法還是舊法,都成了聚斂之法。
京東還是輕的,應奉局借花石綱等名目在東南吸血,京城又開建萬歲山,一旦搜刮過甚,那就是油鍋鼎沸之時,形勢不堪設想。
不必王衝作聳人聽聞之語,宗澤早有所預料,關鍵還不在地方形勢如何。當年仁宗朝時,不也是吏治崩壞,民心不安?可那時的天下,士林自重,君臣相敬,權、財、言,都散於朝野,不管是皇帝還是大臣,都不可能一意孤行,獨導大政。
可現在是什麼情形?王安石變法,新舊黨爭,變着爭着,權、財、言一步步集到了皇帝身上。獨相出來了,閹宦出來了,什麼妖魔鬼怪,什麼光怪陸離,全都出來了。像王黼這樣的寵臣,竟能讓皇帝和朝廷容許邊事司這種怪胎的存在,壞掉過往邊事集朝堂的舊制,容他宗澤和王衝兩個微末之臣把持國器,一念定邊事,就是絕好的證明。
“最糟的不是滿目壞事,而是不管朝廷要作什麼,朝野已無掣肘之力,遏制不了禍害,就如馬墜深澗,騎手不可能提着繮繩把自己拉上去。”
這是王衝的原話,宗澤深有同感。
不過宗澤雖有天下大壞的預感,卻只是朦朧之覺,不像王衝,直接斷言,三五年內,江南要出大事,京東要出大事,一環斷,環環崩裂。
宗澤原本還不相信時間會這麼快,王衝卻道:“始皇駕崩,越年便有大澤之亂,兩年便亡天下。女直人崛起,兩年即佔黃龍府,遼國還能有幾年國祚?按判覺得三五年太急,小子卻以爲,三五年太緩……”
宗澤悚然,這是內外相煎之勢啊。
收回心神,宗澤對唐恪道:“西南事怎會亂國?真要亂國,也是東南,也是北方!”
唐恪一巴掌拍在腿上:“宗汝霖,還以爲你漠然不知,原來你也知道天下危矣!?”
在這一點上,看來兩人是有共識的,只是難以分辨,到底是清醒之論,還是所謂的君子黨,爲強調在朝小人一黨弄權之害的渲染。
宗澤竭力爭取着一線機會,希望說服唐恪:“既然天下將有大事,就該未雨綢繆,作些什麼。以西南事分國家之力,同時聚起人財,這就是我與王衝要作的。”
唐恪臉頰抽搐,憤怒地道:“這是什麼話!?既將有事,就該息事!就如走水,一處煙塵未起,怎能自己在它處點火?”
一旁唐效咳嗽了一聲,唐恪話出口也知不對,宗澤卻不留情地道:“邊使說得對,火勢將大時,不正該在下風處點火,先燒出一片駐足之地?”
唐恪怒哼拂袖,宗澤反省自己又犯了直言刺人的老毛病,緩了語氣反問:“那依邊使之見,何以救天下?”
唐恪昂首道:“息兵,寧事,修政,諫君近君子。遠小人,君臣正,朝堂正,天下自正。”
宗澤氣得呵呵發笑:“邊使的意思是,只我等是小人,朝堂諸公盡皆君子?”
照唐恪這話,該彈劾的就不是宗澤王衝,而是蔡京、王黼之流,甚至該直接罵皇帝。可他卻沒這麼作。只逮着做事的宗澤和王衝,這般厚臉皮的話也能說得義正詞嚴,本揣着彌合之心而來的宗澤,也忍不住出言反諷。
唐恪一點也不爲宗澤的嘲諷所動:“君子之力有大小,有遠近。大者正天下,小者正己身。遠者清奸邪,近者阻禍患,唐某隻能作力所能及之事。”
若是王衝在這,定要回一句:“總之你只是罵人和壞事,救不救天下,與你無關是吧?”
宗澤脾性雖烈。涵養卻比王衝好,還不至於把話說到這個地步。
到此宗澤也看清了唐恪的面目,就是典型的舊黨,以君子自許。認爲天下事以作人爲本,作事爲末。但凡賣力作事的,都是小人,有作就有錯嘛。他可不管宗澤和王衝作事是爲什麼。在他心中,禍患都是多事弄出來的。只要息事,風浪就會自平。
“宗澤也希望息事便天下平,可惜,獨坐家中,也有颶風摧樑,宗澤絕不願袖手坐待,告辭!”
宗澤絕了念想,拱手而別。
唐恪目送他出門,神色變幻不定,許久之後,低聲哼道:“大梁傾垮時,也是爾等先死……”
滋州承流縣外軍營裡,王衝對本在興文寨打理生意,被他急急招來的鄧衍道:“讓五哥你作的清點有眉目了嗎?”
此時的鄧衍再不是三年前那個只有點小聰明的農夫鄧五,一身員外打扮,臉上滿是富貴氣度。可與王世義不同,他雖也被王彥中收爲徒弟,這兩年卻因生意太忙,幾乎沒什麼時間聆聽教誨,市儈之氣越來越重。與王衝相處,不再像以前那般親近自然,而是多了對主家的恭謹,漸漸以管家自居。
掌着海棠渡、興文寨若干產業,尤其是興文、興藺兩家商行,也難怪他會有這樣的角色轉變。鄧衍也樂於接受這樣的轉變,權責越來越重,就要講名分。不像王世義,更多是在作客卿之事,責任輕,地位自然會超然。他雖沒什麼大學問,也知取捨。
在這兩年多裡,鄧衍勉強學通了術算,能應付住生意往來。鑽營籠絡之能雖遠不如王倫,卻也算是合格的生意人,同時他的執行力還算不錯,靠這兩點,也能照管住王衝這攤產業。
“二郎既吩咐了,自要用心。”
鄧衍躬身答道,羅蠶娘近前上茶,他雙手接過,躬身道謝,目光直視茶碗,絕不在少女身上停一眼。他找王相公家的管事專門學過與主家相處的規矩,與女眷相處的忌諱可是重中之重。
王衝也感覺出了鄧衍的變化,不過他也樂見其成,沒有說些就如家裡一般隨便的客套話。若是鄧衍依舊如以前那般隨便,他還會漸漸把鄧衍放到自己的核心體系之外。不是說一腳踹開,而是就當作親友相待,卻不是忠誠於他個人,能放心交託產業的管家。現在鄧衍自己願意轉職,這也是好事。
“海棠渡那裡,六月時又增租了一座客棧,兩座庫房,清溪驛也再租了一塊地建別院。八月時地租六百五十二貫另八百三十文。”
“淨紙行八月粗利五百一十三貫另九十文,胡金說,若是興文寨的竹紙再產得多,到年底時,即便售貨不變,粗利也能再漲百分之二。”
“十文利七月虧空五十貫,黃牙婆黃婆婆都說,盜印市鈔越來越多,還是絕了市鈔的好。”
“我走得急,水火行和炎風堂的賬報只收到七月的,照賬報算,七月該得的份利是三百三十八貫……”
王衝要鄧衍清點所有家業近況,現在已是十月末,原本要到年末才報。在華陽老家那邊,他爲救父親只留下了六七頃地以及淨紙行、十文利兩樁產業。在他得官以及入邊事司後,林繼盛又聯合各家大戶,陸續送回了作酒精生意的水火行份子,以及作風油精等醫藥生意的炎風堂份子。
地租加上產業,在華陽老家,他年入大約能有一萬五千貫。不過這隻算收入,還沒算支出。
鄧衍接着就報到支出項,“十里渡書院。秋時有十六名學生考入府學,十名學生到興文寨,入學六十人,先生增兩位,修繕、灑掃、先生束脩、學生食宿衣書補貼等一應開支增到每月四百七十貫。照二郎吩咐,都由地租支付。”
“藏書樓還在建子樓,七月提出三千貫,估計此時將用盡,我走時已叮囑帳房預留三千貫。”
“舅老爺的印書坊剛建。份子兩千貫和印書錢一千六百貫已轉入……”
養書院,建藏書樓,開印書坊,花銷也大,全年算下來。華陽產業也就盈虧平衡而已。
鄧衍報數時也一臉淡然,到說到興文寨的賬目時,臉頰才漸漸泛起紅暈。靠山吃山,王衝產業的大頭還在興文寨。
“八頃田,今年得田租三百石麥,二百石稻……”
王家在興文寨有近十頃田,其中八頃已有佃戶耕種。但開荒不久,收成不多。與佃戶五五分之後,再扣除給佃戶的耕牛、耕具、糧種補貼,就剩這麼多。再過幾年。田熟之後,這個數字應該能翻一番。這點糧食不值多少錢,卻是硬通貨。
“兩頃果園,十五種果子。共產十萬斤,由興文果行收購。得錢三千四百四十二貫另七十文。”
相比之下,果園的收入就豐厚得多,這也是王衝假公濟私,將附近一帶有經驗的果農都掌握在自己手裡,由這些人照料自己和興文寨上層所有的果園。當然,給他們的報酬也很豐厚。不僅有自己的果園,還有糧田。
“興文寨地租,十月得二百二十六貫……”
王衝在興文寨“城區”所佔地盤比華陽還大,足有十來頃,現在已擴建小半,多租給商鋪、酒樓、驛站,得錢看似很少,日後卻會越來越多。
“興文果行,現在已是冬日,沒多少果罐能作了,估計全年份子錢會得六千到八千貫。”
靠着原料地,水果罐頭生意也越作越大,不過王衝在其中只佔三成份子,其他都是竇羅枝等僰人上層分享。
“興文商行,上半年結算總利六萬九千二百五十貫,下半年估計有多無少,照份子算年得一萬五千到一萬八千貫。”
鄧衍說到這就壓低了嗓音,這纔是大頭。由興文寨拉起的川黔商道已漸漸成型,而出口多由興文商行控制。來自黔地、廣南、大理乃至自杞的特產由興文寨北上,向西輸入成都,向東直入荊湖江淮,香料、藥材、金銀、象牙、玉石,無所不包,而從蜀地來的絲綢等物品則輸入黔地。
龐大流水下,興文商行的利潤自非小數,王衝只佔兩成份子,也高居所有產業收入之冠。
“可惜鹽鐵茶馬不在其中……”
王衝這麼感嘆着,鹽鐵茶是禁榷物,即便興文寨未禁,但這樁大利卻不可能由民間把控,依舊是由梓州路轉運司掌握,瀘南安撫司分沾。
鹽鐵茶場原本分別設在江安、長寧軍、江門寨,現在集中設在藺州。而馬則是朝廷爲了安撫諸夷,用鹽鐵茶和綢絹向西南諸夷換取。王黼一直想以馬政爲突破口,由邊事司掌握榷馬之事,由此把控西南沿邊禁榷,蔡京自不願下面的利益格局動盪,地方也不願放手。
“興藺商行,上半年所報份子錢有六千七百貫……”
這部分生意是與旁甘、種家和江崇一併分享,去年全年就分得了兩萬三千貫,現在因爲銅器生意凋落,粗銅也要分給邊事司,收入已經降了下來,但隨着銅鐵錢交易越來越多,商行的商譽漸漸穩固,這錢也會細水長流。
這麼算下來,王衝全年收入也就在三四萬貫之間,而且還是鐵錢,在內地遠遠算不上巨室,也就剛剛摸入大富之門而已。
王衝沉思片刻,交代道:“去古宋置些地,田畝就不必要了,就備着建客棧酒樓。回華陽後,用我爹的名義,把三家村周邊的地買一些,兩頃之內吧。之後再去關中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落腳處,置辦一些田產。”
鄧衍用心記下,再有所覺,低聲道:“二郎,是不是風聲不對?”
他在興文寨已知彈劾之事,對王衝此舉有所理解。
王衝搖頭:“爲的不是這波風聲,而是之後,不過不管有沒有風波,總得有備無患,不能把產業都壓在興文寨裡。”
鄧衍點頭,王衝再遞給他一封信,要他送給管着興文寨的唐瑋,信中談的也是收攏法令,抹除自家痕跡之事。
後路雖不算寬敞,但也算作了準備。
王衝吐出一口長氣,揚聲高呼:“王正道!”
跑了一圈黔地後,這兩月就在興文寨花天酒地,昨日纔跟鄧衍一同來承流的王倫顛顛進了帳,躬身拱手:“按勾有何差遣!?”
王衝道:“你速去大方,搭上羅國鬼王的線,之前要你由南寧州至大方北歸,你該有些人情基礎。”
王倫暗暗抽氣,卻不敢推辭:“是,下官在大方確實有人,不過,下官去了大方,要對鬼王說什麼?”
估計是位紅顏知己,王衝暗自腹誹。
“先去混吃混喝,要說什麼,等我與旁甘談過之後,再給你書信說明。”
王衝再壓低了聲音,像是在恐嚇王倫:“待我書信到時,你不是鬼王的座上賓,就是階下囚,自己作好應變準備。”
王倫臉色一白,旋即再涌起紅暈,沉聲道:“謹遵按勾之令!”
這是要掀起風浪的節奏,王倫脾性如江湖豪客,就愛遊蕩於渾水之中,自然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