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生死輾轉志破險

聽了王衝的計劃,張立猶豫了:“我們攻下了梅賴囤,斬首三百七十五級,俘二百六十六人,功勞已經夠大了。現在效用都能出戰的不到五十人,就算你的計劃能成,大亂中要活下來,也是很難辦到的……”

看看其他敢勇,都是心滿意足之色,王衝暗道不好。

人性便是如此,吃飽了這頓,就不覺飢餓有多可怕了。梅賴囤之功不小,拔掉此處據點算一功,可轉一資。一百來顆首級雖是殺俘,但情事特殊,馬覺不認,招討司也要認,斬獲足夠每個人轉兩資。算下來,人人都能升到正名軍將,政和改制後,叫進義副尉。

張立以不足百人立下此功,足以遷一階,再加如此多的斬獲,論理還得再加一資,就是劉慶現在的官階:承節郎。即便馬覺要壓,最多把這一資壓掉,怎麼也是個承信郎。

既然官身在望,張立自然不願再拿性命冒險,其他敢勇也是如此。

見王衝皺眉,張立壓低聲音道:“不必擔心黃定先之事,我會一力擔下。”

張立是真心之語,攻下梅賴囤,確是他堅持綴尾追殺,趁勢奪囤。可沒王衝殺了黃定先一隊人,他還沒辦法將隊伍掌握得如使臂指,大家也難以如置死地般奮勇衝殺。張立也相信其他人不會跳出來爲黃定先鳴冤,大家都能分功,誰也不會自找麻煩。

王衝已整理好了思緒,平靜地道:“都頭,蕩輪谷囤拿不下。馬統制會認這份功勞?”

張立得意地低笑:“當然不會,所以我是向轉運司報功。馬覺雖然點了我們出戰,可我們還是轉運司的人。馬覺不認。孫轉運定會認。”

這傢伙還是有頭腦的,至少懂得怎麼護食。

王衝卻搖頭道:“便是要認,也要到戰後了。蕩輪谷囤拿不下,這份功勞有何意義?蕩輪谷囤拿不下,馬統制會放過我們?”

張立變色:“我們效用都區區百人,被遣來攻囤已是非常。此時已失了一半人,馬覺難道還要調遣我們?”

他不是沒想到這個可能,但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大。

王衝卻冷笑道:“都頭,別忘了。馬覺調我們效用都,有一半用心是奔着我來的。現在替他辦事的黃定先死了,他會罷休?一旦軍令到來,咱們不服調遣,就是死罪!”

張立臉色一變再變,最後瞪住王衝,擰着臉肉罵道:“你這賊小子,真他媽是顆災星!上輩子老子是造了什麼孽,居然被你沾上了!”

召集了敢勇。張立呼喝道:“兄弟們,不想被馬蠻子支去強攻蕩輪谷囤,就馬上出發!”

敢勇們面面相覷,個個滿心不願。可看着呲目怒喝的張立,卻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見王衝釋然微笑,張立無奈地一嘆。恨聲罵道:“那個馬蠻子,該遭天打雷劈!”

已是十月底。南面數十里外,崇山峻嶺間。鬱鬱蔥蔥的松竹茂林前,劉慶也在破口大罵:“馬蠻子該死!他是存心要我們死啊!”

這是座倚河而建的營寨,處於蕩輪谷囤西面。跨過浮橋,越過坡林,五六裡外便是層層疊疊的帳篷海,此處是馬覺軍的大營。

馬覺軍自南面進囤的路線發動了幾次攻擊,都以失敗告終,就打起了西面的主意。瀘州牢城第二指揮剛剛趕到,便被遣來打浮橋,立營寨,要從險峻得多的西面攻囤。

可此處地形很不利,河岸處地勢狹窄,立營就得直面僰人的襲擾,也因地窄,不可能放太多兵力護衛。馬覺乾脆以牢城第二指揮已轉戰兵爲由,讓他們督押民夫伐林立營,沒有派來一兵一卒。

此時驚惶呼聲不斷,民夫不斷潰逃入營,甚至越營而過,自浮橋向大營逃去。僰人衝殺下來了,看這情形,數目還不少。

傳令兵奔回來,倉皇地稟報道:“馬統制說還在整軍,要我們踞營堅守!”

“堅守!?堅守個屁!幾日前我們還只是建營搭橋的廂軍!他真以爲批了甲,拿了兵刃,拿着神臂弓,就成了戰兵!?”

劉慶氣得要吐血,這分明是馬覺把他們當了魚餌,誘僰人出擊。他們能守住營寨,馬覺就可以趁勢反殺回去。守不住也無所謂,營中堆積了大量兵甲,僰人肯定要劫掠一番,馬覺再殺過來,僰人不可能那麼利索地逃走。總之,受難的是他們,馬覺就等着佔便宜。

可他除了罵兩句,還能說什麼呢,他不敢逃,逃了就是被行軍法的下場。可要戰……看這些部下,臉色跟抱頭鼠竄的民夫沒什麼差別,他就鼓不起一絲信心。

驚呼聲更大更密集了,慘叫聲也依稀傳來,僰人的銅鼓聲三面響起,不斷接近,劉慶就覺心臟被一隻巨手緊緊扼住,呼吸艱澀,眼瞳失焦,心念就在戰與逃之間艱辛地掙扎着。

此時整個牢城第二指揮,不僅劉慶沒了主意,其他人也都倉皇失措。若不是還存着一分理智,明白自己不是民夫,逃了就是一死,早就跟着民夫一同跑了。可要戰,他們就覺身上的甲冑那般沉重,走路都無比艱辛,更別說作戰了。

瀘州牢城第二指揮是支廂軍,戰前都是老弱病殘,幾乎等於空殼。趙遹整軍時,將舊員清理一空,以瀘州廂軍強壯填充,爲的是既能立營搭橋,又能上陣作戰。僰人峒囤地勢險要,正需要這種近似工兵的部隊輔助。

強壯是強壯了,可戰技不熟,戰意更不足。類似牢城第二指揮這樣的部隊還有不少,都是來自梓州路、夔州路乃至成都府路的廂軍,趙遹將這種部隊放在轉運司裡,也足證他對這些廂軍的戰力很沒信心。雖給了各路正軍將領臨時調遣之權。可除了馬覺急攻蕩輪谷囤,不得不調用外。其他兩路的類似部隊,依舊安安穩穩在後方拓路立寨。疏通糧道。

聽得僰人的銅鼓已近到百步外,牢城兵們已到崩潰邊緣,劉慶的臉色也已壞到極點,嘴裡就把馬覺罵個不停,眼中已經閃起自暴自棄的凌亂之色。

正當他要揮手招呼部下們逃命時,一個清朗的呼聲響起:“你們真想逃嗎?真想在河岸上跟民夫推攘,再被僰人的弩箭標槍中背而死!?或者逃過河去,被禁軍拿住,一個個斬首。家人也落不到半分撫卹!?”

一個高大身影一邊緩步而行,一邊昂首高呼。這個身影原本還有些瘦弱,長袍大袖翩翩,充盈着儒雅之氣。可此時卻套着明亮的札甲,戴着寬檐兜鍪,手持長柄斬馬刀,火紅圍巾墊着批膊,英武之氣讓人凜然生畏。

王彥中……

之前就幫着劉慶處理文書,順帶替大家寫寫家書的王彥中。此時竟然挺身而出,不僅衆人訝然,連劉慶都一時愣住。

王彥中踏上一堆木箱,箱子裡都是各式軍械。弓弩的部件、弩箭羽箭、斬馬刀乃至修補甲冑的甲片。居高臨下,王彥中環視營中這三百來號人,三百來張面孔如出一轍。都是面如土色。

“我想活下去!我這條命是兒子保下的,此時他還在深山中廝殺!爲了兒子。爲了還活着的家人,還有已逝去的家人。我不能死!我還要報恩,報家人之恩,報上天之恩,我想活下去!堂堂正正活下去!”

王彥中的呼聲響徹營地,包括劉慶,所有人心底裡都生起一股火苗。

“願活者,拿起刀槍弓弩!想活下去,唯有一拼!”

只有拼,才能活,人人都知道,卻難擋那沉重的恐懼。如今有人呼喊出來,壓力驟然一輕。

但這還不足以驅散恐懼,那火苗如風中燭火,飄搖不定。有人喊道:“我們只是廂兵,不是西軍,怎麼拼得過那些僰蠻?”

“廂兵又如何?我王彥中只是個書生!可我也曾手刃十一人!你們個個都比我強壯,難道連我這個書生都不如!?”

王彥中掃視衆人,一股攝人心魄的威嚴隨着話語,還有他那隨風蕩動的頜下長鬚,涌入衆人心中,不僅帶起了衆人的敬畏,也帶起了一絲自信。

火苗驟然升騰爲火焰,劉慶踏上木箱,與王彥中並肩而立,鏗鏘拔刀,振臂呼道:“連王夫子都有殺敵之心,爾等兵員,難道還無一戰之膽!?牢城第二指揮,迎敵!”

劉慶再一表態,衆人頓時有了主心骨,應喏聲雖不齊整,卻已紛紛有力。

看着部下們沿着木柵排開,持弩端弓,嚴陣以待,劉慶長出了口氣,看向王彥中,既羞愧又感激地道:“若是沒夫子登高一呼,我們就全完了,夫子真是豪膽……”

王彥中淡淡一笑,沒有言語,心說我這算什麼豪膽,二郎纔是真正的天上地下第一大膽。想到兒子,他又憂心不已,二郎現在如何了,他在作什麼?只希望不要太冒險,他已爲自己作得太多了。

王彥中卻不知道,王衝就在北面十數裡外,換了一身僰人裝束,正勸着王世義:“你這個頭,怎麼也裝不來僰蠻,好好潛在囤下,等着接應我吧。”

王世義再無話說,張立憂心地再囉嗦道:“就你一人,真的行麼?”

王衝道:“就算我們一隊人都上去又有什麼用?”

他一巴掌拍在身邊鬥甜的肩上,沉聲道:“我相信她,有她在,我會沒事的。”

鬥甜低頭,不敢讓他人看到已通紅的臉頰,也不知這羞意是因爲王衝的話,還是王衝的動作。

看着這對少男少女上了山,張立嘆道:“王二郎這膽子……我是自愧不如啊”,他再轉視衆人,沉聲道:“咱們可得提足了精神,待二郎得手,容不得半分猶豫!”

王世義瞪大眼睛道:“誰捅了漏子,或是畏敵不前,我就殺誰!”

衆人紛紛應喏,還埋怨張立和王世義不相信大家。

“蕩輪谷囤本來是我們羅始黨人的地方,卜漏起事後,大家都還沒想着跟從。官兵頒檄,約我們羅始黨人盟誓,保證不附從卜漏。老囤頭和附近峒囤的首領都去了樂共城盟誓,卻被官兵殺了。這才起了兵,引卜漏的人入囤。”

“現在囤中的人很雜,既有死忠卜漏的晏州僰,也有其他峒囤逃去的人,我們這些本囤人,就剩些老弱孤寡,連健壯的女人都在古河囤戰死或是被俘了。”

王衝與鬥甜向山上行去,路上鬥甜還在感慨着。

“王郎君,不是你說,我們都不知道。宋人裡也有兩類人,像賈宗涼、潘虎那樣的壞人,還有像你這樣的好人。只要我們投降,保證不再跟從卜漏,朝廷真能不追究嗎?”

鬥甜再一次問王衝,就像熱戀中的女人問男人一般,王衝也毫不遲疑地道:“那是當然,就看你能不能說服你的家人幫助我,再看你的家人,能不能說服你們的首領。”

說到首領,鬥甜有些躊躇,張口想說什麼,可轉念似乎又想到了什麼,稍稍釋然,閉口不言。

有鬥甜引領,茂密山林不再是障礙,沿着山脊小路,兩三個時辰後,爬上一處山頂,透過林木看去,前方數裡處,高山絕壁連綿,而倚着山壁,一片屋舍鋪開,足有數百上千間。

蕩輪谷囤,真不是大軍可以輕易攻入的地方。

王衝正在感慨,附近的枝葉一陣晃動,冷厲的呼喝聲響起,十數名手持木弩、標槍盾牌的僰人現身,將兩人團團圍住。

鬥甜剛剛開口,就有一人發出了喜悅的呼聲,嗓音脆嫩,竟是個比鬥甜還小的僰女。一手皮盾,一手標橋,身軀雖矮小,卻像是重要人物,被其他人緊緊護着。

這個大概也就十三四歲的僰女與鬥甜用王衝半點也聽不懂的話嘀嘀咕咕了好一陣,僰女忽然哭了起來。

“她的娘和姐姐,在古河囤戰死了。”

被這羣羅始黨人引着前行,鬥甜低聲向王衝解釋着。

“她叫失蠶,峒頭的小女兒,很恨漢人,現在自然更恨了。不過她還小,定不了大事,不必擔心。”

鬥甜這麼說着,王衝微微皺眉,卻沒鬥甜那麼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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