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六,細雪紛飛的天候裡,富陽侯楊家在揮淚送走了流放西北的子弟,富陽侯站得直挺挺的,看着那幾個素來趾高氣昂的侄兒們,一個個垂頭喪氣的被兵衛押着上了驢車,那車廂只是單薄的木板搭起,青油布罩頂。
他身邊傳來女眷低泣聲,“天這麼冷,那車上有沒有炭爐給他們取暖啊?一早我聽丫鬟們說,雄哥兒還發着燒,這一去……嗚嗚嗚……”
“十六嬸放心,侯爺已派人打點了,只是打京裡出去,不好太顯眼,等到了宿頭,自然會有人好好照料他們的。”世子夫人柔聲的嗓音傳來,就聽她一一安撫着親眷擔憂啼泣,大太太魏氏卻是不發一語,但時不時瞪視着世子夫人,那怨毒神色令人不寒而慄,引得親戚們頗感不滿。
“都是她把十一郎寵壞了,縱得他狂妄自大闖下大禍。”
“說的是,她男人都不是世子了,就她還端着世子夫人的架子,我看現在的世子夫人比她更適任。”
幾個三姑六婆湊到一塊兒,自然是閒話說不完,有抱怨自己兒孫被十一郎教唆學壞的,也有嗔怪前世子夫妻在其位時,未盡其責,男的只知吃喝玩樂,女的只是囂張跋扈要人奉承,另有人探問,爲何楊家子弟就得在年前出關,範家人就不用呢?
問這話的,立時被身邊人一柺子撞得說不出話來。
“你傻的啊?今日這事,是咱們家那幾個不成材的,找上門去挑釁的,範家帶頭反擊的不過一七歲小童,皇上本就偏了他家,又怎會叫他們大冷的天出京去受罰?”
“範家那叫受罰?”有人爲自家兒子抱不平,“不過是尋上門去說幾句話,他們有必要打人嗎?”絕口不提楊家人不是隻上前說幾句話的事,也刻意忽略對方全是文弱書生,而楊家這些上門找麻煩的子侄們,都是練過幾天武術、騎射的。
“咱們說什麼都沒用,問題是皇帝護着他們。”
“咱們家有太后和楊妃娘娘啊!”
是啊!是啊!但問題是,這兩位眼裡只有十一郎,更別說這回聽說連楊妃都受了冷落,五皇子前兩天被皇帝罵不學無術,八皇子和十二皇子也被訓,四公主向來最得聖寵,也吃了掛落。
後頭有人小心的問:“十一郎好好的,幹麼去招惹範太傅的小孫女啊?”
這個問題問得真是好!但沒人敢回答他,任由這個話題消散在逐漸變大的風雪裡。
隔兩天便是臘八,宮裡一早就賞了臘八粥到範府,範太傅領着家裡人恭敬的接了賞,便帶着長子、孫子們去探視客居的侄子、侄孫們,範安鬆越看心越慌,他早知他們受了傷,可沒想到,有人傷的這麼重,到現在還下不了牀。
範安柏冷眼旁觀,範安嶽微眯眼嗤笑着打量着範安鬆的不安,“年後,我和哥哥去湖州,連哥哥和尚哥兒他們也要回老家去,京裡就剩三哥一個人,三哥要爭氣啊!千萬別讓楊家人看輕咱們。”
範安鬆悚然一驚,低頭注視幼弟,訥訥的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父親不會讓你留在京城的,既然你不跟我們去書院,那可能就是安排你和連弟他們一同回老家。”雖然跟範安鬆不親,畢竟是他的弟弟,像範安嶽這樣嚇他,半點意義都沒有,何必呢?把人嚇出毛病來,日後還得收尾,累的是他。
範安鬆聞言心中微定,範安柏是祖父手把手帶出來的,又是他們這一輩的長兄,言談間的兄長作派很能安定人心,同時也讓範安鬆產生一種無力感。
生母總想着自己能超越範安柏,可是他自己知道,寫幾首風花雪月的歪詩,他行,要他隨祖父去應酬那些官場大老們,他只怕連話都說不清,更別說提筆寫字,他那手字,雖在父親任上時,頗受人追捧,但拿到京裡來,實在是見不得人!
不,別說與外人比,就是比範安嶽,也及不上!
再看範安柏沉穩的處事作派,範安鬆有種面對高山無法攀越的無力感。
範太傅不知後頭三個孫子間的事,他一一安撫過這些侄兒、侄孫後,便對兒子問:“你考慮得如何了?真不讓鬆哥兒跟長青他們去湖州?杜家兩個小傢伙也會跟他們一起。”
杜家兩兄弟上門探望範安柏,兩位姨娘的蠢動,範太傅都看在眼裡,他故意提出這點來,也是在試探兒子,是否又輕易被周氏給哄得不知分寸。
周姨娘連着幾日,使出渾身解數侍候得範長澤暈陶陶的,不過這回他倒是很難得的,沒有允了她的要求,讓範安蘭搬去昭然院,也沒同意她提出,想爲範安蘭招杜雲尋爲婿的提議。
開玩笑,周姨娘以爲杜家是能讓她挑揀的?如果小女兒安陽猶健康如昔,那配杜雲啓或杜雲尋都成,是他們範家挑女婿,但範安蘭……就算周姨娘出自永寧侯府,仍改變不了蘭姐兒是庶出的事實。
比祖父,兩家不相上下,範太傅深受皇帝倚重,杜相爺又何嘗不是重臣?比父親,他雖調任京官,但是個閒職,至今沒在皇帝面前露過幾次面,而杜志朗不然,他是皇帝拉拔起來的新秀,兩人一樣外放六年,自己一直在南海一隅,成績不算拔尖,杜志朗卻不然,他在湖廣兩地可是屢建奇功,拯災、平亂、撫民,曾有人戲言,杜大人是皇上的一把刀,扔到哪兒就朝哪兒的官場動刀。
相比與杜志朗的前途似錦,自己似乎黯淡許多,杜家後宅雖不平靜,但那是杜老夫人和杜夫人作孽,自家呢?想到年輕時的輕狂,範長澤忽覺臉上一片臊熱。
擡頭面對父親平靜的眼神,他暗暗深呼吸幾次,穩住情緒纔開口說:“兒子想好了,父親既是讓長青他們避禍,鬆哥兒留在京裡便不妥,他往常隨兒子在外,對老家親戚也不甚熟悉,不如就讓他隨侄兒他們回老家去住一段日子。”
“嗯。”範太傅頜首又交代道:“讓他常來看望連哥兒幾個,回了老宅,他還得仰仗他幾位叔祖們看顧。”
“是。”
範太傅他們正要走,恰巧大廚房的人送來臘八粥,範太傅又跟侄兒們說了幾句家常,就帶着兒子走了。
範安柏卻是帶着範安嶽陪着他們用粥,範安鬆跟在一旁,聽到了祖父和父親的對話,心裡五味雜陳,原想去見周姨娘討個主意的,可是範安柏他們不走,他不敢走,只得枯坐一旁,面對着甜香濃馥的臘八粥一點胃口都沒有。
範安嶽見狀原想說什麼,卻被範安柏制止,他只得悻悻然的作罷。
內院裡,昭然院自然也分到了臘八粥,範安陽對這個時代的甜食已經產生一種踩地雷的恐懼感,這個時空能製出精良的玻璃,卻對糖的質量無法保持一致,前天她吃到一顆苦糖,比她喝的藥還苦!她舔了一口,發現苦得要死,就把糖丟了,唉!也因此她對那據說是皇帝御賜的臘八粥,抱持戒慎的心態,誰說宮裡賜的就保證質量?那顆苦糖貌似就是出自皇宮啊!
賀璋家的忙完回來,看到六姑娘對着炕几上的青蓮小碗發呆,不禁走上前來,原以爲是小姑娘覺得好吃,可因爲量少吃得不過癮而盯着小碗看,沒想到那碗裡的臘八粥竟是分毫未動。
她轉頭以詢問的眼光看向隨侍在側的竹香,竹香呆呆的搖頭,她怎麼知道六姑娘爲何不動,明明就是個對吃來者不拒的主子啊!尤其是甜食……啊!她像是突然間想通了什麼一樣,跳起來把賀璋家的拉到旁邊去。
“前兩天我看到六姑娘興沖沖的開攢盒拿了粒糖來吃,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六姑娘才舔了下,那臉就皺得跟包子一樣,然後就把糖丟了。”
“丟了?”賀璋家的大感意外,要知道因爲她控制着不讓六姑娘多吃甜食,所以六姑娘對甜食的態度,就像是餓了十天半個月沒飯吃的人一樣,怎麼會到嘴的糖果不吃,反扔了呢?“你問姑娘了嗎?”
竹香一臉莫名的表情,“賀嫂子,姑娘那是偷吃,偷偷地吃,我要是去問她,那顆糖您怎麼不吃,不就告訴六姑娘,我一直在盯着她?”
呃……賀璋家的頓覺額角生汗,她真沒讓竹香盯着六姑娘,“我沒讓你一直盯着姑娘啊!”
“可您那天說攢盒裡的糖一直少,要抓到那個偷糖的小賊嗎?”
“是……”賀璋家的應得有氣無力。
竹香卻是精神抖擻,“我和墨香、丁香說了這事,我們三個不會去偷糖吃。”這是很肯定的,“瑞雪她們才進院來侍候,也不敢。”
所以這樣算下來,唯一一個會去偷糖吃的,就是六姑娘,當然,這屋裡所有東西都是六姑娘的,她要吃什麼,怎麼能說是偷吃呢?可是竹香她們覺得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因此她們三個就分班輪流悄悄的盯着六姑娘了。
賀璋家的沒想到自己要嚇唬六姑娘的話,會讓墨香她們認真了,頓覺有些無語。
“既然知道是六姑娘吃的,就別再偷偷盯着她了。”
“哦。”
“要說是。”賀璋家的趁機教育,竹香乖乖改口,“是。”又頓了下,竹香皺着眉問:“賀嫂子,現在的六姑娘識字嗎?”
老實說,她也不知道,出意外前的六姑娘當然識字,但現在……“爲什麼這麼問?”
“六姑娘有時候看書,看着看着就會突然笑出來,上次她便嚷了句‘太搞笑了!’,然後好像突然想起我在旁邊,就偷偷看我,看我沒在看她,她就又轉回去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