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束坐在茶攤前的長板凳上,飲了半碗茶水,見女子一語不發地立在攤前,邊用衣袖擦去嘴角的水漬邊道:“鹿鳴山風景極佳,京都人閒暇時會來此遊玩,恰好淨初寺位於其下,來往香客不絕,在這裡擺攤賣茶飲,一日下來也能入不少錢。”
月恆仍舊掩面不語。
想來也是,維繫在她們之間的人,已離世幾年。她又如此恨她們,即便見面了,又能說什麼話呢?
不過是……雲束聽見了輕微的抽噎聲,她才錯愕地發現,月恆在哭泣。
月恆哭聲漸漸低下去,才移開袖子,坐在雲束對面。
“我沒想到還能見到你,你是怎麼出宮的?”
雲束道:“我……嫁人了。”
月恆驚訝道:“嫁的是誰?”
“少將軍陳均白。”
月恆兩眼茫然道:“抱歉,我沒有聽過他。”
雲束微笑道:“沒關係,你呢?這些年你做了什麼?”
月恆兩手交握在一起,道:“我也嫁人了,不過不是個少將軍,是個賣茶葉的商人。”雲束道:“所以,你們一個在汴州城裡賣茶葉,一個在鹿鳴山腳賣茶水!”
月恆撲哧一笑。
她們倆都極力不想觸碰那個話題,可是她們心裡都清楚,它橫亙在她們中間,避無可避。
月恆緘默了片刻,猶豫再三道:“她……姐姐……可曾說過我什麼?”雲束聽出她聲音中壓抑的哭腔。
雲束搖首。
氣氛再度沉默下去了。雲束看見香客陸續自晴空下來,擺攤賣吃食的小販忙着招呼客人。
月恆凝神,許久才道:“按她那個脾氣,一定記恨我好幾年。真是倒黴,她那樣個人,怎麼就攤上我這樣一個妹妹,反壞了她的名聲。”
雲束淡淡笑着,問:“你真是這麼想?”
月恆一笑,道:“那還能怎麼想。難不成她不在意名聲,不在意階位,不在意恩寵?還有我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保管氣了好些天。”說完,她又是呵呵一笑。
雲束半斂眼簾,緩道:“月恆,你何必說這種話?她聽不見的。”
雲束看見一道晶瑩的眼淚筆直的從她—隻眼睛中流下,繼而她苦笑道:“那我能怎麼辦?
雲束道:“世人很難有不在意名利地位的。可你的姐姐你該清楚,在她心裡,遠遠有比那些東西更重要的。”
月恆訴道:“我知她死訊,呆愣了半時。我想不通,不久之前還好好的人,怎麼說沒就沒了。我忽然想到我們最後見的一面,我說咒她活不過三十歲,讓愛她的人都離她遠遠的,她卻說,讓我不必咒了,已經要實現了。我才明白,她那時已經察覺到自己身體有問題,只是我沒發現。”
她悲傷難耐,遂用一隻手掌掩住淚容。
“等她靈柩出宮那天,我站在街邊,看它由人擡過整條街。我的眼淚流了出來,對着遠去的靈柩,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她搖了搖頭,道:“對不起,姐姐,我當時說的都是氣話!我心裡根本不是那麼想的!”月恆泛着淚光而笑。
雲束不語,只將目光移向前方斑斕的山色。深秋過去,就是冬天了,這一年不知何時會下雪。宮裡宮外該有人會備下羊肉湯吧?
雲束道:“你不必自責。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日子總是要過的。”她取出些錢放在木桌上,起身道:“謝謝你的茶。我要走了。”
雲束剛走幾步,便被她叫住。月恆把一個油紙包裹放到她手中,道:“這是我相公親手做的茶糕。你帶回去嚐嚐。”
雲束道:“多少錢,我付給你。”
“不用錢。”
“那,多謝了。再見。”
“再見。”
雲束拿着茶糕進到寺裡,看見汪氏立於院中,一臉不悅的神情。
汪氏見她來,道:“你去哪了?我不是讓你等在這兒!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雲束道:“茶糕。”
汪氏冷哼了一聲,往寺外走。雲束跟在她身後,上了馬車。
回程的路上,又像來時那般沉悶到極點。雲束認爲汪氏因爲自己沒聽從她的話而惱怒,便尋思說一句話來調解氣氛,遂道:“娘,你向主持求了什麼籤?”
汪氏又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雲束別開眼,她纔不疾不徐地說:“求子籤。”
雲束的臉蒸上一層熱氣,道:“那籤文所解是?”
汪氏又哼了一聲,道:“不過是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讓人一頭霧水。這種事,天也插不上,關鍵在於人。”
雲束捏緊了手中的包裹。
待馬車停穩,她們一前一後下了車,各自回屋了。
不知不覺,已到年末,宅內奴僕開始撣塵掃屋,着手購置年貨。汪氏不管事了,便把管家諸多事項一應移交到雲束手中。各色活動需採買的物具或應該從庫房調用的東西,必須事先報備於她,經她應允,方可採取下一步行動。雲束頭一次照管這麼多瑣事,顯得有些手忙腳亂,多虧朱禾在一旁幫襯,纔不至於出了差錯。
陳均白從廿四日便不再上朝了,有他在家中,雲束更顯自在些。即便晨昏定省,汪氏也會看着兒子的面子,同她講話,不至於時時冷臉。
雲束習慣了,並不會太在意,陳均白瞧見了,便會提醒汪氏不要對她那麼冷漠。其實,雲束寧願他不提醒她。自己每天見汪氏就固定的那幾段時間,不說話也就捱過去了。可他這一番好意維護,若是惹得汪氏不快,以後他不在家,便沒人能護得了她了。況且,汪氏對她不滿意,不是陳均白三言兩語就能化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