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她升爲貴妃日,前朝官臣見她恩寵愈隆,便讓家眷入宮拜訪她。一來她疲於應對,二來聖上不準後宮妃嬪與外朝私下結交。因此對於這些官員交結相約的請求便全推掉了。
近日,言官張聿鈞的妻子呂氏入宮來拜訪她,集歡接見了她。呂氏在瓊華軒和她說了會話,集歡留她吃了點心。呂氏送給她一個定州紅瓷。
晚上,聖上來到她的殿中,看到這個紅瓷,眸光漸漸冷了下來。他道:“這個紅瓷從哪來的?”
集歡道:“張聿鈞的娘子呂氏送的。”
聖上道:“你不知道後宮妃嬪禁止與朝官私相交饋?”
“我知道。”集歡道。
她滿不在乎的態度惹怒了他,他氣道:“你竟知道爲何還要這樣做!你巴不得諫官彈劾你!”
集歡只淡淡地拋了一句:“這個紅瓷我喜歡。”
聖上握着紅瓷的頸部,往地上一擲,瓷瓶便化作滿地的瓷片。他怒不可遏地看向集歡,她直迎上了他的眼睛。
聖上卻轉身訓斥一側緘口的侍女,“你們中有人要是敢攛掇鍾貴妃私收朝臣禮物,直接杖殺!”說罷,便滿身怒火地出了瓊華軒。
雲束看這一室的狼藉,問:“你又何必呢?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反讓你自己受傷!”
集歡立在碎瓷片旁,逆於燈火之下,雲束看到她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接着搖了搖頭,所言之語亦充滿着絕望:“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還怕再失去嗎?”
雲束突然難過了起來。
次日,陳恩遠率十名內侍往瓊華軒送十個瓷瓶。天青釉汝瓷、紫藍鐵足官瓷、月白走泥紋鈞瓷、玫瑰紫柴瓷……皆是瑩潤、雅緻的上好瓷瓶。
陳恩遠道:“聖上說鍾娘子喜歡,就讓臣從庫裡取出,今早送過來。”
集歡掃視了一眼,道:“先生替我謝過聖上。雲束,給賞錢。”
陳恩遠勸止,道:“不了,聖上不讓我們收賞錢。”
集歡道:“聖上教出的人自然是清廉的。”說罷,她擺弄了下手中的巾帕,道:“既如此,還請先生把這些東西再送回去吧。”
陳恩遠聽聞,錯愕道:“聖上賞賜於貴妃的,哪有再返還之理?”
集歡低眸淺笑道:“理都是人定的。聖上無緣故送這些東西給我,後宮消息靈通,不過半天便會傳至朝堂上。我雖沒有主動要,那些臺諫官理所當然的認爲我喜好珍玩物件,求着聖上收集瓷瓶賞賜給我,又對我一通彈劾。與他們相抗這些年,我已經不想再和他們周旋了。”
集歡在極寧殿做御侍時與陳恩遠相識。二人身世、經歷相仿,之間的交流比其他宮人更多些。
陳恩遠喜歡她活潑的性子,遂在她在極寧殿時,教她宮中諸項事宜的安排流程,較旁人更關照她。在這宮裡,他們也算得上半個朋友。
陳恩遠默作半晌,輕聲道:“貴妃難得通透。”集歡坐在雕花木椅上,手肘擱在桌邊,道:“恩遠,我說的話請你務必傳給聖上。”
陳恩遠道:“你可以自己到極寧殿和聖上說。”
她一搖頭,道:“我親自去見他,便說不出來了。你轉述後,他便會過來。”
陳恩遠沉思了片刻,道:“好。”
她纏着手中的巾帕,頭也不擡地道:“就說集歡福淺,不堪承其聖恩,聖上賜的禮物太貴重,我……”她吸了口氣,手頓了兩下,繼續纏手中的巾帕,“我不能收。這些東西是身外之物,我要的從不是這些。””
陳恩遠除了領十名內侍將精緻的瓷瓶原封不動的帶回去,又將她的話轉述給聖上。聖上不動聲色地聽着。日落時,他來到瓊華軒。
他站在珠簾外,身後是一派昏黃的日色。他問:“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集歡道:“聖上送的禮物太貴重,與國朝崇尚節儉的風氣不符,妾不敢收。聖上是國君,要做人民的典範,行事須順從國祚,不可太在意私情。”
他道:“我喜歡送。”
集歡沉默不語。 珠簾內外皆無聲動,一切似落入闃然的空山中。聖上緩緩開口問道:“你是在賭氣嗎?”
她笑意如波層層推漾,雙眼卻空洞的可怕,道:“聖上說笑了,妾怎敢與聖上賭氣。”
聖上艱澀道:“那你爲何這樣?難道別人不明白,你也不明白?我…… ”他的心口忽然一陣悶痛,讓他不能繼續說下去了。
集歡面對着他,企圖用言語穿過他們之間早已橫生的重重藩籬,道:“我明白什麼?是該明白聖上公私明瞭,默許皇后處死甄司樂?還是該明白聖上爲了後宮與前堂秩序,趕走月恆,讓她在所有人面前擡不起頭來?亦是明白聖上從未將我放在心上,任憑朝官彈劾、咒罵我,卻無所作爲?請聖上點撥,妾該明白些什麼?”
聖上捂着胸口道:“這些都是不得已。集歡你要信我,這一切都是最好的處理辦法。”
她冷笑一聲,搖頭道:“我竟忘了,聖上會做一切對自己最有利的決策。將柔儀公主下降如此,將靖榮長公主送去和親亦如此。現如今,對妾所加之的種種,也是出於這一原則。可是,聖上,你可知道,這對於你來說最有利的形勢,卻使妾墜入痛苦的深淵。”
聖上怵驚,胸口似被外力猛然擊中,他猶記得曾有人也對他說過相似的話。他雖貴爲天子,卻沒有能力拯救自己所愛的人,只能親手將他在乎的人裡的一個又一個推入火海。集歡的聲聲質問讓他塵封已久的記憶重新在腦海中活躍。
聖上內疚道:“集歡,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只要是這天下有的,我都會爲你找來。”
集歡道:“我想要皇后之位。”
聖上移開眼睛,道:“你不要與我賭氣。你不想要皇后之位。”
集歡道:“聖上不是說妾要什麼都能給我嗎?妾想要成爲皇后,聖上怎麼不肯了?”
聖上道:“你再提別的要求……除了……這個,其他的我都能答應你。”
集歡堅持道:“我沒有其他要求,我只想要皇后之位。”
聖上囁嚅了半天,道:“我…我做不到。”
集歡不作聲,只靜靜地站在珠簾後。
聖上緩緩向外走,語氣一如既往地平和:“我還有很多奏摺要批。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聖上走到門口,回頭一望,卻發現集歡的身影已經不在珠簾後。他轉過頭,終是一個人走出瓊華軒。
嘉和二十年,江北大旱,田中作物久不逢甘霖,悉數枯死。各路監司上報中央,聖上下旨開倉賑災。但朝中機構冗雜,官員就賑災具體措項爭執不休。爲此,賑災糧自上而下運送到各路府花了近一個月。由於地方官員衆多,賑災糧輾轉多手,層層扣取,分到百姓手中僅一碗薄粥。由於江北廂軍因地方軍資吃緊,幾月未拿到例錢,卻瞧見監司諸官佳餚錦衣,心生不滿,便聯合部分饑民發起叛亂。
各監司不敢上報中央,只得私下鎮壓。眼看鎮壓不成,便商議將廂軍月錢分發給他們。廂軍得償所願,反叛的鬥志蕩然無存。饑民見到鼓動者被策反,大失所望, 遂半數饑民齊上路府衙門逼迫地方長官交出震災糧。這一消息傳至汴州,聖上立即下令革除江北監司的職務,另派京官前去代職。京官大濟饑民,這起反亂就此被壓制住了。
此時,朝堂上,翰林學士站出來陳說這次江北叛亂與參知政事的新政相關。前不久,因爲平定暴亂提供策略,蘇寅恪被聖上提拔爲參知政事。他察覺到國朝機構相制過甚的弊端,便向聖上提議要進行新政,改變這一弊勢。雖過半朝臣極力反駁,但聖上還是採納了他的建議,令他擬出新政綱目讓他過目。蘇寅格列出新政條例後,給他觀看。聖上揄揚不止,命他全權主持這場新政。
剛實行兩個月,就引起升朝官不滿。翰林學士作爲反對的一員,藉此次契機,阻止新政的繼續執行。翰林學士提出後,其餘升朝官皆附議不迭。聖上原本想以“日後再議”的藉口搪塞過去,徐瑋、陶玠、韓時平等人卻執意讓他當下作出決議。他滿心窩火,不得已受制於這羣言官。此時,陶玠悠悠闇聲道蘇寅恪階位陟升太過巧合。聖上微微斂了目光,道政策變動恐殃及國本,由他斟量後再作定擇。
他回極寧殿處理奏摺,言官諫臣反對蘇寅格新政的奏疏堆疊成山。他們明顯都是提前備好了,不過藉此契機來知會他一聲。奏章上那些大同小異的陳陳條條讓他無奈且疲乏,難道那幫諫臣就這麼容不得改變?
天下之治,有因有革,期於趨時適治而已。他們的奏摺上皆提到蘇寅格的政策太過激猛,不適應當下國朝相對安穩的局勢。可他們並未提出中和的方法,只是在朝堂、表書中想方設法的抨擊支持新政的官員。他發覺到蘇寅恪新政中的可取之處,如裁撤虛置官職,改革兵制,太學定量招收外域諸生。他雖知會有人反對新政,不過藉此擊打一番,讓他們知道他能夠放棄先聖先祖制定好的規制,去摸索出一套符合國朝運作的新法。
他如今卻感到這條路依舊是靉靆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