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姬

狐姬

七日之後,鷲峰。

青麓推開門,看着那院子中的場景有些愣神。

背上還有着青色翅膀、前額還掛着幾根鮮紅的羽毛的小孩子,正坐在那個姿容傾世絕塵的女子腿上,撒着嬌不肯好好吃東西。

狐姬夫人左手端着一碗小米粥,右手握着一方絹帕,輕輕地給那個孩子擦去嘴角沾着的粥漬。

那孩子,便是當初姬茹拼着性命生下來的邢司誠的孩子、後來那個被邢諾帶回來的畢方一族的半妖。如今已經有了人類六七歲的模樣,正摟着狐姬夫人的腰扭來扭去,童稚的聲音分明是在耍賴:“孃親,這個小米粥不好吃,我想要吃靈谷。爹爹一直都給我靈谷吃的!”

狐姬夫人放下手裡的絹帕,重又拿起勺子,從左手的粥碗裡頭盛出一勺來,耐心地道:“每次爹爹出去,晨兒就耍賴。娘知道小米不如靈谷好吃,可是晨兒總得學會吃些人類的食物纔是啊。我們也不吃多了,就再吃一口可好?娘先也吃一口,你也跟着吃一口,這樣可好?”

那孩子想了想,脆生生地應道:“好!最後一口啦!”

狐姬頓時笑了,那一笑之間,簡直天地失色。

狐姬並沒有注意到有外人的到來,青麓也沒有出聲,只是下意識地有些擔心,回頭看向臨淵。臨淵站在青麓身後,臉上看不出神情來,只是專注地看着不遠處正在哄着手裡孩子的狐姬。

那個孩子,稱呼狐姬孃親。

與他那樣生疏的稱呼“母親”不同,他稱呼的,是如凡人一般親暱的“孃親”。

青麓伸手握住臨淵的手。她看得出來,狐姬,在把那個半妖的孩子,當做對臨淵的補償一般寵着。狐姬心裡總也虧欠着這個自小就被她拋棄的孩子,因而當邢諾帶回來一個半妖的孩子時,狐姬把便他當做了幼年的臨淵,因而加倍地對那個孩子好,想要補償臨淵。

只是如今臨淵站在這處遠遠地看着,又是什麼心情?

狐姬終於擡起頭,正好看見院子門口的臨淵。

母子二人四目相對,狐姬抱着手裡的孩子的動作頓時僵硬了一瞬間。

“孃親,怎麼了?”幼小的孩子察覺到母親懷抱的異樣,仰起頭,看向狐姬。

“晨兒乖,你哥哥來了。”狐姬只僵硬了剎那,旋即便恢復了平日裡的姿態,抱着懷裡的孩子,起身向臨淵這裡走來。

臨淵臉色在這一瞬間微微白了一些,似有躊躇,慢慢地轉頭對青麓道:“青麓,公子錦還在等着引你去見弓止大人,你先去弓止大人那裡吧。我正好去問問母親如何恢復人形的事情。”

青麓聞言也清楚,臨淵這想要單獨跟狐姬相處一會,便點了頭,轉身隨着前來接引的青龍公子錦向着鷲峰的更深處走去。

錦掛着一副幾乎可以直接印在禮法書裡作爲禮節的典範的微笑,引着青麓前往弓止的居所。

“冊木大人,”錦在介紹鷲峰風景之餘,抽出空來,對青麓稍加提點,“當您見到弓止大人之後,請不要露出驚訝的神情。”

青麓聞言不解其意,微微一怔,轉念一想錦這樣一個遵守禮節的模範既然是弓止的侍奉,想來弓止便是個極爲注重禮節的人,錦這句話莫非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再弓止面前失態?青麓因而頷首道:“公子錦說的是,我自然不會在弓止大人面前那般失態。”

錦聽到青麓如是說,微微猶豫了一下,才繼續道:“冊木大人沒有明白錦的意思,錦只是擔心冊木大人看到弓止大人如今的模樣會太過驚訝。”

錦見青麓仍是一臉不解,便極爲認真地道:“弓止大人這一次醒來的時候,是長大的六歲。”

“長大的六歲?”青麓皺眉,只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弓止的年紀,恐怕與這個世界存在的時間相當,他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亙庾之巫祝。

亙乃時間之長,庾乃時間之短。弓止的父親以性命創造了時間,而弓止便是揹負着這個世界所有時間的人,怎麼可能是六歲?

錦頷首:“冊木大人應該清楚,弓止大人以一人之命,揹負了這個世界時間的流逝,因而他的時間流動方式,與我們稍有不同。”

錦想了想,居然頗有些難以啓齒,因而微微咬了咬脣才繼續道:“弓止大人的身體,會如同普通人類一般從嬰兒成長,衰老,最後垂暮,這一段時間,我們稱之爲‘長大’。

而後,這些曾經在肉體上流過的時間,將會逆行。弓止大人會從垂暮之年迴歸中年、青年、少年、乃至嬰兒。而這一段時間,我們則稱之爲‘迴歸’。

當迴歸新生之子後,這一切又將從頭再來,長大、再變回嬰兒,周而復始,永不終結。”

青麓驚得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麼樣孤獨的生命?既不擁有未來,已不擁有過去。過去與將來交錯,成長衰老,再退回到曾經。或許精神不會改變,可是這樣永無止境、沒有意義的變化,對於精神的損耗又是怎麼樣的?

錦低聲道:“弓止大人這次入睡之前,是‘迴歸‘的二十二歲,這次醒來,是‘長大‘的六歲,因此弓止大人可能不大適應此時的身體,冊木大人還當對此心裡略有所準備纔是。”

青麓好不容易纔從極度震驚中醒過神來,向錦拱手:“多謝公子錦提點,青麓記得了。”

錦亦恭恭敬敬地還了禮,這才領着青麓繼續向前走。

弓止的住處比起冊木之宅還要大上幾分,青麓踏入那庭院的時候,正看到弓止坐在院子裡,數位青龍正化成人形,爲弓止梳洗蒼白到幾乎泛出蒼老的長髮。

弓止的長髮極長,沉睡二百餘年間,頭髮也不曾停止生長,因而在院子裡盤桓了好幾周,由數位青龍託在手裡仔細地理順。

“晚輩青麓,前來見過弓止大人。”青麓恭謹地站在院子門外,向弓止問好。

“你便是秦姜的女兒、餘衡的外孫女麼?”看起來不過是個粉雕玉琢的幼小孩童的弓止擡起頭,以一種與外表極度不符合的、幾乎稱得上和藹的口吻向着青麓道。

餘衡是秦姜的父親,上上任冊木之巫祝。弓止這一覺睡了二百餘年,他上一次醒着的時候,餘衡還未死,秦姜還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

青麓垂手而立,道:“如大人所說。”

弓止側頭向着一干青龍道:“我想要與冊木之巫祝單獨談一談。你們直接將這些礙事的頭髮剪了收起來吧,每次剪去收起來之前還非得理順,也真是虧得你們青龍一族性子死板。

若是你們執意非要理順,先剪下來也是一樣。”

引着青麓過來的錦聞言皺了皺眉,顯然對這樣與禮法不和的行爲頗爲不滿,然而許是覺得弓止的意見更爲重要,因而還是依言上前去,伸手凝出水刃來,將弓止的長髮齊耳後截斷,吩咐其他人先將長髮移出院子,再行梳理。

若是不看雙眼,弓止乍看上去與平常人家的孩童也無甚區別,然而他只消一眼掃過,青麓立刻便能察覺到,那個人身上所承載過的幾乎無盡的歲月,以及這樣無盡的歲月所帶來的近乎虛無的蒼老。

弓止示意青麓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頗爲慈祥地笑道:“冊木之巫祝總是換得最勤,每次一覺醒來,必定是不同的人。而冊木之巫祝總也是最接近與人類所以迷惘最多的那一個,因而我每次醒來,總也想着要見冊木之巫祝一面。”

青麓看着那張孩童的臉上露出一種久經風霜的表情,微微有些錯愕,偏又生不出違和的感覺。

冊木一族代代相承相連,許有些感覺也從血脈中傳承而下,對着這明明是初次見面的人,青麓偏偏生出了一些親近的感覺。

“弓止大人。”青麓笑道,“我雖不曾見過,不過倒像是往日裡見過一般。”

“你與你母親很不一樣。”弓止聞言也淺淺笑着搖了搖頭,道,“你母親母親來見我的時候年紀還小,尚未繼任冊木的位置。不過她性子很活潑,見到我倒也沒在意禮節,倒是把錦氣得夠嗆。秦姜見了我,立刻就問了一個問題。”

青麓並不曾如何從他人口中聽過秦姜的事情,因而順着問道:“母親問了什麼?”

弓止笑着回答:“秦姜問我:‘天祝上神如今何在?’”

青麓一怔,隨即也稍稍笑了笑,腦海中無論如何想象不出母親冒冒失失地問這句話的樣子。想來那便是她不曾見過的母親少年時,與後來的那個皇后幾乎完全不同。

弓止幾乎是有些懷念地笑了笑:“我那時候沒有立刻回答她,問她爲何要如是問。秦姜回答我:‘父親曾說神愛世人,可是我隨父親遊歷世間,見到世人多在受苦,若是神愛世人,又怎麼忍心看到世人受苦。’”

青麓一怔,嘴裡忽地就有些苦。

母親當年如此問,是爲了天下人在詰問天祝上神。若是她提前知曉日後的命運,可還會問出這句話?

神愛世人,可是卻看盡世人受苦而不曾幫助過世人,神明最是公平,卻看盡天下不平而未曾出手相幫。

弓止看着青麓的表情,也猜到秦姜最後的日子只怕過得並不順心,因而笑容稍稍淺了一些道:“秦姜最後問我:‘神究竟是爲何創造了世人,我們皆是他的子女,爲何棄我們不顧?’”

稍微做一點談經論道,可能很無聊……不過很短的……

關於這個邢司誠和姬茹生下來的半妖小孩,唯一的作用就是這一話給臨淵添個堵,不是什麼重要的伏筆,請不用在意。

公子錦也不重要,也請不要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