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之青

妖鬼異志 帝姬千千歲

詭異的沉默,慢慢地籠罩在這個不大的院子裡,臨淵等了一會,想要上前去,然而一直沉默的謝楓卻突然開口了:

“青麓,秦姜皇后確實不見得會爲此覺得高興。”謝楓這麼說,“可是皓親王和溫陽帝姬會不會覺得高興?”

青麓愣在那裡,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句,本也很難回答。

“會不會?”謝楓直直地看着青麓的眼睛,逼問道。

青麓偏開眼睛,避開了目光的交錯。

“逝者已矣,當時不能救她,所以現在誰都不能爲逝者做些什麼。可是復不復仇,是活着的人的事。這是我們活着的人,爲逝者做的,讓傷害過她的人,爲此贖罪。”

青麓僵硬地站在那裡,一言不發,謝徑擡頭看向這個幾乎從沒見過的孫女,意外地發覺這個孫女並不像之前設想的那樣是個懦弱無能的深閨小姐,這種氣勢和魄力,幾乎比他最喜歡的孫子謝渺尤甚一些。

謝楓把手裡捲成一卷的紙遞向青麓:“若是你想要做,這就是個絕好的機會,錯過了這一次,未必還有下次。怎麼做,你要決定。你逃了這許多年,有些事情,遲早要面對的,你怎麼也逃不掉。”

青麓的肩膀慢慢地抖了起來,臨淵上前半步又退了回去。這件事情,不是他能幫她決定的,最後還是要她自己面對。

這件事情的開頭,他沒有參與,註定了結尾,也與他無關。

青麓終於伸出手去,接住那捲紙:“臨淵,我們回祁鳳山去收拾東西,準備進京。”然後她擡頭看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謝徑:“謝老將軍,我是這一任的冊木之巫祝青麓。青,便是青州的青。”

謝徑震驚地擡頭在心裡反覆想着冊木之巫祝的傳說,有一個瞬間他覺得對方在開玩笑,然而青麓的神情並不像,青麓和臨淵就直接起身,快步離去,謝徑這纔想起,想起後半句話。

青,是青州的青。

青州,是秦姜皇后曾經居住的地方,是如今皓親王的封地,亦是無數秦姜皇后曾經的追隨者如今居住的地方。謝徑被這樣的謎題所困擾,不得已擡頭問被一羣紅色小鳥圍住的孫女:“她姓青?難不成是秦姜皇后的什麼遺留的追隨者?那個青麓,究竟是什麼人?冊木之巫祝?你常年不出去,又是怎麼認識冊木之巫祝的?”

謝楓一直看着青麓離開的方向,這時才轉過頭來:

“祖父大人請回吧,既然青麓她本人並不想說,我也無法告知您。”

謝徑頓時有些惱火:“你也是謝家的人,怎麼幫着外人?”

“我是謝家的人啊?”謝楓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來,“祖父大人這是老糊塗了麼?您上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可是說過了,謝家沒有我這麼一個東西。若不是大哥時常來看我,恐怕孫女我早已經死在這偏僻的園子裡了。”

謝徑根本不記得自己見過她,只當她在胡說,不由氣急,拂袖而去,紅葉苑的大門在他身後拍上的瞬間,他才突然想起自己確實是說過那一句話,當時謝楓纔剛剛出生不足一個時辰,當時在場的,只有自己和那個聽到這句話立刻就抱着剛出生的謝楓血崩而死的產婦。

沒有人應該記得這句話,連自己都不記得。

謝徑覺得後頸發涼,心裡有一個猜測在呼嘯,這孩子記得,這孩子連出生的時候第一瞬間的話都記得!

猛然間,關於謝楓出生那天本來早已淡忘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他想起那個嬰兒,那個沒有哭的嬰兒,當時也是用這樣的眼神,淡漠地看着他。

“你把祖父大人嚇壞了。”男子的聲音從屋子裡傳出來。

“你把祖父大人氣壞了。”謝楓反脣相譏。

謝楓當然不記得出生時候的事情,只是她身爲言之巫祝,可以再次聽到自己或是請求自己的人曾經聽到過的所有話。所以她只是成年後百無聊賴地再次聽了一次。可是謝徑真的被她嚇住了。

“不要這麼說我,我對萍兒可是真心的。”謝瀚挑了挑眉,從屋子裡關着門的內間裡走出來。

“真心的?要是真心的你會拿她去試驗我說的‘被祖父罵過就會死’的話?就算我是言之巫祝,也不見得萬一你被感染了能救回來你。”謝楓鄙夷地看着那個正在表示自己真心的男子。

謝瀚找了張沒碎的石凳子坐下:“我還以爲這位冊木大人脾氣不錯的,結果差點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

“那是她的死穴,”謝楓把輪椅推出去一點,“你以後要是遇見她,也別提這件事。不過你演戲演得越發好了。騙過老爺子容易,騙過青麓也容易,能騙過臨淵可不容易。”

“我溜出來就是來說這件事的。”謝瀚若有所思地說,“那個臨淵,真不簡單。打從一開始,他就沒相信過我說的話。就像是從一開始,就在等我說出能讓他知道宿主是誰的人。不,應該說是,他當時對這件事應該有九成把握了。就差我那句話。”

“噢,我就說嘛,你居然能騙過臨淵。”謝楓鬆了口氣一般點點頭,“臨淵這個人,就連我也看不透。我剛剛還以爲你居然騙過了他,嚇了一跳,幸好幸好。”

謝瀚撐頭:“你倒是對大哥有點信心啊。對了,不說這個了,老三從戰場上發了信件過來,說今年回來過年,所以府裡到時候想必會很熱鬧。”

謝楓來了精神,看向謝瀚。

“我反正出了萍兒這事已經很不招老爺子待見了,所以呢,我肯定也不會在老二回來的時候出現在大家面前,把你送出府之後我也就出去轉轉,過些年再回來,所以你出逃的事情未必能夠無聲無息,很有可能變成‘謝府大公子五小姐被人劫了’之類的名動全城的大事。你要準備好可能要逃亡。”

“早就猜到會這樣。”謝楓嘆了口氣,“幸虧我收下的是花妖,易容什麼的倒還容易。懷樾他傷還沒好,恐怕近期很難幫得上忙,知道謝渺他究竟什麼時候回來?”

謝瀚搖頭:“軍營裡的事情不好說。我當初被送過去的時候,四五年沒回一次。”

謝楓深以爲然地點頭贊同:“當時你那麼久沒回來,我差點快被餓死了。”

謝瀚聽到這句話,表情一滯,才嘆道:“唉,這個亂七八糟的家終於能一走了之了,也不枉費多年前裝病裝傻從軍營逃回來,不枉我心愛的萍兒爲我而死。”

“心愛的萍兒爲你而死?”謝楓嘴角抽了抽,“我可不知道萍兒是心甘情願爲你死的。好歹是我身邊的丫鬟,萍兒那點攀龍附鳳的心思我還是清楚的。當然我也沒看出她哪裡像是你心愛的了。”

謝瀚不以爲然地癟癟嘴:“這謝家就剩生性薄涼這一點我們倆還留着,不然真的完全不記得自己信什麼了。”

謝楓皺眉:“你是你,我是我,生性薄涼也好,我還是有那麼幾個真心的朋友的。”

謝瀚聳肩貧嘴道:“我也還有那麼一個可以擔心擔心的妹妹。”

謝楓默然,因爲謝瀚並沒說謊。

她是記得,謝瀚也曾經少年得意,在軍中意氣風發,堪稱謝家棟樑。只是謝瀚不在那幾年,家裡根本沒人看得起她,就連丫鬟們都可以肆無忌憚地欺負她,送過來的飯菜一天比一天更少、更加難以入口。而她居然連嫌棄的餘地都沒有,只能把這些東西吞下去。府裡每月發給她的月份錢被下面的小丫頭們分了,她還是什麼都做不到。

然後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就連敷衍地幫她洗漱洗澡都沒有人願意做了,然後又不記得是哪一天,沒有再送過來飯菜。

那時候,上一任言之巫祝還沒出現在她生活中,她也還不是言之巫祝,不能以言語約束別人,她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忍着,一天一天忍着。

最後餓到已經滾不動輪椅,只能自己從輪椅上爬下來,爬到院子裡把院子裡花藤上的葉子都撕下來吃,雙手爬得鮮血直流也不敢慢一點,生怕自己再慢一點就會被活活餓死。而那時候,自己的大丫鬟正站在不遠的地方,自顧自地啃蘋果。

謝瀚回來的時候正看到這一幕,他的小妹妹,蓬頭垢面穿着早已磨破的衣服,已經幾乎是骷髏的身體拖着一路血跡,去花藤上撕葉子果腹。謝瀚那一刻眼睛變得血紅。那幾個當時伺候她的丫鬟,最後被謝瀚封着嘴活活打死,還故作輕浮地跟謝徑說這是不堪他強暴而自殺的丫鬟,惹得謝徑大怒,不肯讓他再去軍營。

謝瀚爲了這麼一個甚至不同母親的妹妹,居然就這麼輕易地拋卻了自己本來唾手可得明天。

非要說的話,謝瀚後來之所以跟萍兒有染,其實也是想着要讓她的日子好過一點。萍兒既然知道謝瀚喜歡這個小妹妹,爲了討好謝瀚,必定服侍起來也要盡心一些。

而她說要走了,他便讓萍兒死了以防露餡,自己惹惱謝徑以便跟着她一起離開謝府,以便分開也能隨時再見。

這一切,她都知道,裝着不知道;他都知道她知道,卻裝着不知道她知道。

謝瀚是嫡出的長子,他有同一個母親的同胞弟弟妹妹,然而,或許這個世間最爲奇特的就是緣分,在她還是嬰兒的某一天,這個生性薄涼的男孩子突然把這個幾乎快要死去的嬰兒,當成了自己的第一個真正“妹妹”放在了心上。

只是在謝家,他們兩人都習慣了這種話裡帶刺的相處方式,他們之間可以諷刺,可以挖苦,可以不屑一顧,可以互相攻訐,卻獨獨不能說任何溫暖的話。她不能跟其他女孩一樣撒嬌,謝瀚也不能像普通兄長那樣安慰她。

或許不是不能,只是不會,不知道愛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謝楓垂下眼簾,輕聲道:“大哥,要是我快要死了,你會不會來見我最後一面?”

謝瀚側過頭,惱道:“說什麼渾話?我活着一天,你絕對不會死。”

謝楓嘴角漸漸地上揚了一個微不可查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