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玕公子下

琅玕公子(下)

他在那一戰當中受傷極重,一頭長髮幾乎被燃燒殆盡,喉嚨、手臂、胸腹皆被燒傷,雙腿因爲對方的劍氣而斷成數截,而因爲他最後以靈氣強撐勉力行走,而愈加傷重難愈。

同樣因爲這一場的勝利,他終於結束了作爲世子的學習,脫離了隱衛,準備開始正式成爲魏世子。

然而在成爲魏世子之前,他在牀上躺了將近三個月。

他的傷實在是太重了,簡直可以說是命懸一線。巫醫們都幾乎以爲他不能再行走,紛紛戰戰兢兢對他表示哀悼。那時候的臨淵,就如同過去一半,不苟言笑,亦沒有露出難過的神情,那也只不過是他心裡一直都清楚,他是天狐之子,他終究是會痊癒的。

那段養病的日子裡,日子過得前所未有地單調,同樣也是前所未有地清閒。如今的臨淵記不起來太多的細節,那些日日夜夜,就彷彿在他生命中失去了更多的蹤跡。

而他還記得的那不多的部分裡,若有什麼值得特別敘說的,恐怕是花成發的部下曾經來找過他。

來人是一個瘦削而年輕的男人,相貌勉強算得上清秀,絕不出衆,身形瘦小得幾乎讓人懷疑他究竟有沒有力氣。他想必是一個死士,若非是死士,又怎麼敢爲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獨自前進魏氏來求他?

他躺在牀上,動彈不得,只能看着那個自稱姓於的年輕的男人跪在地上,不斷地求他。那個死士說,花將軍的兒子有一個不受寵的妾,那個妾懷着身孕,他想要救她出去,留住花成發的一絲血脈。

那個男人說了很多很多話,說花成發罪無可赦可是孩子無辜,發毒誓說必定不會要那個孩子復仇,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事情。他記得的不算多,而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個年輕而瘦削男人的清秀臉上近乎卑微的神色。

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是爲了保住那個妾肚子裡面花成發的血脈,他那時候躺在牀上那樣平靜地想着,這個男人只是想要救自己心愛的女人。

他終於勉強擡起手指,指了指牆上掛着的那把漆黑如墨的細長唐刀。

是那一把呂氏送來的刀,從它誕生那一刻起,便是一把震動南晉的唐刀,名刀“青硯”。

那是敬奉給魏氏世子的佩刀。

那個年輕死士立刻會意,起身取下那把刀當做信物,想要拿去救那個他摯愛的女人。

那個已經嫁與他人,懷着別人的孩子,他卻依舊摯愛的女人。

臨淵躺在牀上,用因爲燒傷而無法發出聲音的嗓子恍惚地笑了一聲。

正如此刻在這間囚室裡的臨淵,忽地也輕笑了一聲。

陡然間想通了前後,他才發覺際遇這種東西,如此玄之又玄。

他猜到了,其實他後來見過那個當時用“青硯”作爲信物救出去的那個小妾,還有當時她肚子裡面的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其實跟祖父花成髮長得很是相似,只是當時的臨淵忘川未發,沒能認得出那個孩子——

那個叫於晟的孩子。

若非如此,於晟的祖母又怎麼會認得青硯卻又不認得琅玕公子?想必是因爲她是那個年輕死士的母親,她只從那個死士手裡見過作爲青硯,卻不曾見過他的容貌。想來於晟說過,他父親病逝,也應該是那個年輕死士當年爲了帶着那個女子出逃的時候留下的舊傷實在是太重了吧。

原來當初的故事最後的結局,那個死士還是娶到了心愛的女子。

原來當初在平和村,他要是再早到半年,說不定還能再見到故人,甚至說不定能救他們的命。

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有緣還是沒有緣了。

那段臥牀養病的日子裡,他身邊有個丫頭,本來是醫術房裡頭一直養着的小巫醫,因爲臨淵這邊急需要一個會些許醫術的人來伺候,因而被派了過來,那個丫頭因而接觸他稍稍多一些。雖然並沒有放在心上,但他也就記下來這麼一個人。

他記得那些動彈不得的日子裡,那個丫頭每天來跟他說話,儘管他因爲喉嚨燒傷不能回答,她一個人也說得很高興。

她絮絮叨叨地告訴他,她今天又被師父罵了,她在擔心自己資質不行不能成爲大巫醫,她偷偷養的小貓被師父丟掉了。什麼都說給他聽。她每天帶很多好玩的東西來給他看,雖然只是些奇怪的石頭,路邊的野花什麼的。

那是他生命中遇到的第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天真無邪的人。她的純真簡直像是翠玉一般,玲瓏剔透,然而一碰就碎。

她從來不掩飾對於已經臥牀不起的他的愛慕,然而他一直裝作不知道。少女與少年本該是情竇初開的年紀,然而那個時候的臨淵卻只是淡淡地撇開頭去。

他並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或許她純淨無暇,然而這種未經過世事的純淨有什麼稀罕的。縱是最爲惡毒的女子,沒有經過世事,誰不是純粹地如同一塊翡翠?

臨淵甚至是有些惡毒地想着,若是這個女孩子遭遇些挫折,只要小小的折辱,她恐怕就會崩潰、惡質得一發不可收拾。

臨淵在囚室裡一個人想着當時的事情,慢慢地想起青麓來。青麓之所以對他而言特別,也許從來不是因爲她有時的天真狡黠,亦或是處事的時候能夠冷靜自持。或許只是因爲那個孩子,即便經過那樣痛苦的過去,在遇到好笑的事情的時候,依然能那麼幹淨地笑出來。即便血染廟堂、逼殺親兄的時候,她也還是會覺得愧疚和難過。

她的初心,一直都乾乾脆脆地放在那裡,無論是什麼樣的痛苦,都不能動搖分毫。

所以才難得。

那個丫頭後來怎麼樣了?他仔細想了想纔想起來,噢,對了,她死了,因爲“祭血”的緣故。

他病癒之後,有教習嬤嬤來傳授他房中之事。

對魏氏而言,完美的世子,各個方面都必須是完美的。即便是最爲隱秘的事,也必須學習得盡善盡美纔好。魏家就是這麼教育的。

然後在那一夜,那個一直伺候他的丫頭被送進他房裡。

他記得那個丫頭在承歡時候無比嬌羞而歡喜的神情,然而,那一刻,他並沒有覺得被她所取悅。在那樣的歡愉之中,他的臉上也從來沒有失去一貫的從容冷靜。他在執行的,不過是一個命令。

歡愉短暫,然而臨淵卻在那時候察覺了一個事實,他失去的,不只是對於痛苦的感知,對於欣悅,也是一樣。因而在最後極致的愉悅剛剛結束的剎那,臨淵突然不可遏制地側頭對着牀下劇烈地嘔吐。

他沒有看見那個丫頭這個時候是什麼表情,當然他也並不想要知道。

而後,他起身,就像過去每一次完成任務之後一樣,在牀邊的浴桶裡沐浴,穿上早已準備好掛在牀邊的乾淨衣物,最後披上白色的長衫,慢慢打開門,白天教習的那位嬤嬤正在門前等着,恭順地彎着腰,平舉着一把黑色的唐刀。

那柄本來應該被那個死士拿走的青硯。

他在不久之前已經聽說了,那個女子被人冒名救走,雖然趙氏數度派人追殺,卻沒能得手的事情。沒有人說過,在這件事情裡面,那個于姓死士在把那個女子帶走的時候把青硯遺落了。

那時候魏陵遠微微閉眼這麼想着,父君這是在用這柄刀提醒他,他所做的一切都在他們掌控之下麼?

真是無聊。他在心底裡冷笑,面不改色地握住那把刀。

祭血。

那個丫頭直到喉嚨被他割斷的一刻才明白自己面對的將是什麼,她的血濺滿了他白色長衫,然後那個丫頭拼着最後一口氣死死拉住他外衣的下襬,滿臉是不可置信的樣子。

他扯了兩下外袍,沒能扯動,那死前滿懷信念的最後一把,終於把他牢牢抓在手裡。他記得他當時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毛,索性把沾滿血的外套脫了下來,任由那個已然斷氣的丫頭攥在手裡,自己穿着中衣就向外走去,隨即便有下人進來收拾一地的血污。然後那個嬤嬤,朗聲道:

“恭喜世子。”

恭喜?是啊,他終於真正成爲了魏氏承認的世子,而且是魏家歷史上最爲年輕的得到承認的世子。他的腳步頓住,那一刻他居然並沒有覺得高興。

魏家世子親手殺死自己第一個女人的規矩,是爲了防止家主某一天爲了兒女情長而耽誤魏家。

也是爲了讓殘酷深入人心。

他從來沒有覺得這個規矩有什麼不對,在動手的時候也沒有任何的猶豫,然而這個時候,他卻詭異地背對着那個丫頭血泊,想起了母親離開時候的神情,想起了這個丫頭天真無邪地給他念書的樣子。

那個嬤嬤忽地露出詭譎的笑容,對他道:“世子,這個丫頭的名字,叫花紫月。”

花這個姓氏,不多見。各大家族把自己家裡的子女送進掌管祭祀的魏氏,以祈求祝福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

這個丫頭,按照年紀看,是花成發的孫女,看她一貫的樣子,應該是從小就養在魏氏的,恐怕還被矇在鼓裡,不知道花家發生了什麼。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他殺死了她的爺爺,間接害死了她幾乎所有的親人,然而佔有了她,最後親手了結了她的性命。

那個嬤嬤笑容帶着一點狡黠,看着停在那裡的魏陵遠的背影,彷彿在期待着這個衆人口中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世子因此失態。

而後,她看到魏陵遠轉過頭來,居然緩緩地向着她露出了一個笑容。

魏氏的下人們都說魏世子不苟言笑,冷峻如寒鐵。而如今,這個人忽然間溫和一笑,居然像極了當年他的母親塗夫人。

只是這一笑的時機太過詭異,以至於那個嬤嬤剎那遍體生寒,再也不敢說一個字。

然後,他帶着那種溫和卻疏離的微笑回過頭去,跨步出門,未曾再回頭看一眼。

雖然說是被人逼的,臨淵也算是完全算不上清白…(可能應該算很黑吧)………

突然覺得本文的主要人物裡面就沒有純白的角色了該怎麼辦………

說起來,還有人記得於晟這孩子麼?是這本書第一部分“旱魃篇”裡面的那個後來被問荊婆婆收爲弟子的孩子啊。於晟以後還會出現的,咦,他履歷好清白,雖然不算是主要人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