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青帖

蓬萊青帖

莫生在夜幕之中循着懷人留下的些許氣味四蹄如飛,走了不到一刻鐘便已經漸漸地離開城鎮,在廣闊的郊野裡疾馳。莫生背上,坐在青麓身後的花悽悽一身單薄的裙裝在夜風中烈烈作響,頗有些蕭瑟之感。

青麓輕輕嘆了口氣,對花悽悽稍稍覺得有些愧疚,畢竟肖秦山死的時候,也不過剛剛與花悽悽分開幾個時辰。花悽悽縱然是江湖之上的風塵女子,逢場作戲,但對於這種事情,不可能完全不介意。等到晚上,自己卻如此突然地要出來,也難怪花悽悽擔心她重蹈肖秦山的覆轍,所以無論如何不肯讓她一個人離開,青麓低聲道:“抱歉,悽悽姐姐,拖累你一起了……”

青麓的聲音在風中略微有些飄散,花悽悽媚態隨着稍稍斂起,嘴角的笑意居然隱隱透出些冷淡:“妹妹放心好了,我花悽悽既然能一個人孤身在這腥風血雨的江湖之上撐起整個幽瀾苑,自然也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不知廉恥地說一句,憑我的客人們的身份,我想學什麼高深的武功學不到?

既然如此,若是我幽瀾苑的客人再出什麼事端,我花悽悽的臉要往哪裡擱?要真這麼下去,我這些年的心血可就真的徹底付之東流了。”

青麓心中爲懷人而擔心着,不曾細想這句話,只粗略回道:“悽悽姐姐言重了,我們已經離開幽瀾苑,要出了事情本也不該算在幽瀾苑頭上。”

花悽悽斜睨了青麓一眼:“溫陽帝姬從我店裡離開後出事,你覺得武帝陛下不會不惜一切夷平我的幽瀾苑?”

青麓沒想到花悽悽已經猜到她的身份,悚然:“你……”

花悽悽伸手隨意地卷着自己在風中散開的一縷長髮:“你跟你那隱衛說話的時候,我在門外聽見了。當朝能被稱爲殿下的年輕女子,也想不到別人了。”

青麓咬了咬嘴脣,揣度了一下才猶豫道:“你好像,並沒有很驚訝?”

花悽悽鬆開那縷長髮,黑髮瞬間散入風中的夜色,再不可尋:“帝姬而已,有什麼可驚訝的。其實我剛見到你,就猜到你是皇室出身,你跟你十二皇叔,眉眼之間長得挺像的。你十二皇叔,也曾經是我的恩客。”

青麓嘴角動了動,沒說得出話。

青麓的十二皇叔閒王姬甚,對於青麓而言是一個不不太好提及或是評論的人。

文帝雖然子嗣衆多,然而在滅前朝奪天下的過程中死傷慘重,再加上武帝當初與楚王的奪位之戰,文帝的兒子最終只倖存下來三位,六皇子姬成,也就是當今的武帝,三皇子汝王姬默,爲人多智但身體孱弱,素來與武帝親厚,然而在輔佐武帝登基成功之後沒幾個月便病重而死,武帝當時爲此還大哭了一場。

最後一位倖存的皇子便是十二皇子閒王姬甚。

姬甚的爲人從他那不着調的封號當中可見一斑,他的封號是武帝賜的,以武帝那麼板正的性子,居然賜了“閒王”這麼一個封號,也可見當年姬甚的做派也實在是讓武帝大爲憤怒。

姬甚是文帝晚年納的一個西疆舞女所生的兒子,比武帝小很多,算起來比起青麓也就大十二歲,比臨淵還小上一歲。再加上這位皇子平日裡性子便是各種自由散漫。文帝不喜歡這個兒子,武帝也很頭疼這個弟弟。

武帝與楚王爭奪帝位之時,當年的汝王姬默費盡心力輔佐武帝,而其他皇子大多依附楚王,唯有這位姬甚,方纔十歲出頭、半點武功不會,便從宮裡偷了把寶劍,趁亂溜出皇宮,留了封信洋洋灑灑數千字,說是“厭倦朝堂、行走江湖”去了。

等到武帝登基、姬默病逝、皇室宗親寥落,武帝再派人把這位“厭倦朝堂、行走江湖”的皇子抓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在江湖上靠着花言巧語,哄得天山多年不見外人玄機老人收他爲最小的徒弟,還分外寵愛,畢生絕技傾囊相授。武帝命人帶他回來,姬甚也不大留戀,開開心心地告別了那位抱着他留下的枕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師父,跟着武帝的人往回走,倒是天上一脈的女弟子們紛紛夾道相送,天山附近數個青樓的名妓苦苦挽留,據侍衛們說,當時的場景也堪稱壯觀。

等武帝向他說明皇家子嗣單薄,要封他爲王,讓他積極參與朝政,問他想要什麼官職的時候,姬甚很是無聊地打了個呵欠,閒閒地來了一句:“那個,聽說最近夜觀天象的欽天監有空缺?”

欽天監不過是個觀察觀察天象、推算推算曆法的地方,武帝被姬甚的回答氣得七竅生煙,正巧秦姜皇后來給武帝送午膳,聽到之後笑着安慰氣得說不出話的武帝:“既然他沒這份心,你便封他一個閒王,隨他去吧。”

於是姬甚便頂着一個並沒有封地的“閒王”的名號,無所事事地在京城裡到處亂逛,正經場合從來不到,最後就連隆冬晚宴都不屑得給他留地方了。整個京城當中也就權當沒有這麼一號王爺。

再後來因爲他眠花宿柳的傳聞多了,武帝就尋思着給他找個正妃,便召了一大羣官家女來給他挑。誰知姬甚進了宮,看着那麼一大幫官家嫡女,評頭論足一番,嫌棄這個眼睛太小,那個脖子太短,總之就是各種看不上,惹得一大幫女孩子在宮中失聲痛哭。等武帝好不容易頭疼地安撫了這些個貴女,摒退了旁人,武帝苦口婆心地勸他總得娶妻生子,姬甚倒是好,拍着桌子跟武帝說:你要是再逼我生孩子,我就教育我兒子奪你兒子的皇位!

再後來,這位閒王就在自己王府中閉門不出,除了偶爾召幾個戲班子或是京中花魁名妓到他府上,連武帝親自上門都不肯見了。是以整個京城都當這位王爺並不存在。

青麓記得他的原因,也不過是鍾離先生偶爾會提及這麼一個人,倒也不知他什麼時候曾經跟花悽悽有過這麼一段,加上青麓其實沒怎麼親眼見過這位十二皇叔,對於花悽悽說的,自己與他眉眼相似,便更加不清楚了。

不過跟姬甚長得相似貌似也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就是了。

花悽悽也清楚姬甚那個不着邊際的性子,見青麓這副難以啓齒的樣子,不由“撲哧”笑了一聲。

莫生忽然停下腳步,雙頭高昂,齊齊地長嘶起來,在這曠野之中顯得格外嘹亮而恐怖。青麓霎時間回神,渾身繃緊。莫生兇惡的那顆頭顱阿兇常常嘶吼,並不奇怪,然而那顆可愛的頭顱阿伶卻很少開口。阿伶開口,必定是它覺得非常不安。恐怕是聞到了懷人的血腥味纔會如此。

遠遠的,傳來一聲清朗的聲音,帶着無可抗拒的令人安心的力量:“莫生,沒事了,過來吧。”

原本已經緊張到極限的青麓幾乎瞬間便安下心來,不需要其他理由,只不過是因爲這個聲音,是臨淵的。

臨淵在這裡。

鬼公子和懷人一追一逃出城的時候,居然恰好經過了鳳凰閣樓頂。察覺到第一個人踩着屋頂而過的時候,臨淵還只是詫異了片刻,然而隨即第二個人路過屋頂的步法,是北周宮中特有的隱衛的步法,臨淵瞬間猜到這是懷人,與林嘉、林仁夫婦一道立刻出來追蹤。

等他們追到此處的時候,正看到鬼公子不知爲何腳步微慢,已經被懷人追到身後不遠處。鬼公子此時卻忽然回頭,不知何時已經脫鞘在手的劍寒光一閃,懷人的胸口剎那涌出爆出一大蓬血花。

懷人重傷之下居然沒有立刻後仰倒地,居然迎着劍鋒向前撲到,一把抓住鬼公子那太過於寬大的外袍,鬼公子見後有援兵,一時扯不出外袍,便金蟬脫殼,棄了外袍和已經被腐蝕得近乎碎裂的面具,輕裝逃離。

林仁本欲繼續追殺鬼公子,誰知鬼公子臨走卻撒開了毒粉。林仁只得屏息,退了回來。

鬼公子最後那一劍砍得倒是不深,然而劍氣卻渾厚,懷人在靠近心脈的地方被那樣的劍氣所激,一時撐不住,暈了過去。

林嘉正在小心翼翼地給懷人包紮傷口,點穴止血,再施以簡單的治療術式。青麓從莫生背上跳下來,走到臨淵身邊,看不清懷人的狀況出聲問道:“懷人怎麼樣了?”

林嘉遮着半邊臉的面紗想來是在追蹤過程中被風吹掉了,露出的半張臉上縱橫着七八道劍傷,在夜色裡也看不清什麼,只隱約覺得那些都是舊傷,應該已經很久了,這時候林嘉語氣裡有些擔心的意思:

“這孩子的傷倒是無甚大礙。只是常年累月的精力、體力透支,對這個年紀的孩子而言負擔很大。以前沒受傷還支撐得住,到如今要是還長此以往,恐怕……”

臨淵低着頭看着懷人,輕輕嘆了口氣道:“這也是我所擔心的。所以我先前才問,你們夫婦,想不想收養一個孩子。”

青麓一怔,擡頭看向臨淵,臨淵神色很是認真,確實是在徵詢他們夫婦的意見。林嘉和林仁也稍稍一愣,對視一陣。臨淵語氣平靜:“收養一個孩子也是大事,你們夫妻考慮商量一陣也無妨,不必顧慮我的意思。”

林嘉早年爲隱衛數度受過重傷,早已不適宜受孕。更何況,他們二人皆是隱衛出生,又何嘗真正能教養好一個普通孩子?這麼考慮起來,恐怕不會有比壞人更加適合做他們孩子的人了。而如今臨淵的心意,自然也在明顯不過了。林嘉並沒有猶豫多久微微點頭,林仁隨即立刻向着臨淵道:“謝過公子。”

這便是想要這個孩子了。

花悽悽在一旁見也沒什麼需要戒備的,四處閒逛了一陣,在鬼公子脫下的衣袍邊上停了下來,還沒等青麓來得及說小心毒液,便隨手捏着那袍子的一角,把袍子拎了起來。

誰知從那袍子里居然輕飄飄地落下來一張紙,青麓定睛一看,又是一張青帖。花悽悽嗤笑一聲讀了出來:

“若河鎮,冊木之巫祝,溫陽帝姬,姬鷺,黃金三十萬兩,鬼公子。”

臨淵負手在旁,語調冰冷:“我記得蓬萊店不殺大巫祝與皇親這條規矩還是鬼公子親自定下的,如今鬼公子居然親自破了戒?”

林嘉聞言驚詫之下脫口而出:“可是那條禁令,兩個月前鬼公子便已經下令解除了呀!”

花悽悽聞言一愣,詫異地看向林嘉:“你怎麼會知道蓬萊店的事?”

最近又開始話癆了……有點悲傷…………本來沒想嘮叨這麼多花悽悽的姘頭姬甚這貨的……一時沒收得住…………Tm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