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心中總是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皇帝那樣做,日後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災難,亦不知這一切看在子臣眼中他會作何感想。若是沒有那一晚,她當真是不知子臣心中原是有自己的。
想到此節,她便只是無奈淺笑,然而無意中偏頭,卻發現天子深邃的眼眸竟是凝視自己的——然那瞳孔之中,沒有深情,亦沒有怒意。他掩飾的那樣好,僅僅是長久注視着自己,冰涼且淺淡。裕灝定然沒有醉,自青鸞看到他的那一眼便確定。如雪狼一般冷僻孤傲的人,怎會輕易醉在他人面前。更何況,是這硝煙瀰漫的宴飲之中。
“母后,宮中妃嬪們爲給您祈福,都親手縫製了芙蓉荷包懸於各宮。”皇后聲音輕緩,說罷便定定看向天子,“這點子還是聖上想出來,討您老人家歡心的呢。”
秦氏不動聲色地飲下一杯甘露,肅穆的面容上冷冷浮出一縷笑:“皇上有心了。”
“正是呢。”皇后正色,拍手道,“都呈上來。”
立時便有宮女自兩側魚貫而入,手上拖着琥珀燙金的雕花盤子,每盤內皆乘置一枚精細製作的祈福荷包,襯於時季花瓣之中,尤爲雅緻。一個個芙蓉巧繡流水似的自眼前呈現而過,多半是以大紅,金玉等色作爲花面。顏色雖喜,但畢竟大同小異。
唯有一雕花盤中荷包以寶藍做底,白線勾浪,在暖色羣中如耀眼的明星,脫穎而出。
皇帝伸手一指,“這枚倒還算新巧。”
難道太后倒也點一點頭,撥弄着三根金嵌祖母綠的寶石護甲笑道:“哀家也甚爲中意。”
“這是蘭貴人宮中所制的壽龜鳧海。”皇后讚許一笑,忙遞了荷包呈於天子,“這海藍深沉無比,鬼的瑩綠又沉的極好,不失皇家霸氣。難得是花邊都細細以銀線繡了……”
秦素月聲音戛然而止,臉色驟然間煞白無色。衆人尚不知發生什麼,只見天子已是眉染怒意,猛然間揮手打翻玉盤,呵斥道:“混賬東西!你看看你都繡了什麼!”
蘭貴人大爲震驚,這天上地下不過一瞬之間,她方還得意的麗容頃刻便面無血色。皇后亦是心中大驚,旋即拾了荷包細看,驟然道:“你這……你這是贔屓!”
“贔屓……”蘭貴人幾欲哭出聲來,跪爬到殿中,“嬪妾,嬪妾不知贔屓爲何物啊!”
“相傳上古時期,贔屓駝兩座大山在河中翻江倒海致使水患成災,民不聊生。後經大禹治水纔將其降服。這物與神龜生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多了排牙齒。”宸妃容色平緩,揚起眼眸居高臨下地望着那女子,“你何故畫蛇添足。”
“兩江一帶至今久澇不止,原沒想到竟是宮中有人作祟。無論故意也好,無心也罷,這荷包終是出自你手。”天子倏然變色,聲音得陰仄令人髮指。
蘭貴人此時哪敢擡頭去看,她身抖如篩,髮飾七零八落地滾在地上,披頭散髮的樣子狼狽至極。
“是你!”她突然一怔,隨即發狠地指向昭貴嬪,“是你設計陷我於不義!”
昭貴嬪愕然起身,出席跪在地上,目色驚慌:“臣妾不敢。蘭貴人,你何故要陷害本宮……”
“夠了。”太后冷冷一呵,頭上累累珠花相碰出清脆聲響,“你自作孽還要誣陷他人不成。來人,拖下去亂棍打死。”
太后聲調不高,說出的話卻極爲殘忍。那女子此時那裡還顧得顏面,忙不迭地爬到宸妃面前,連連磕頭道:“娘娘,娘娘救我!”
大殿之內噤若寒蟬,那華服女子亦是面無表情地掃過她張皇失措的花容,高聲道:“沒聽見太后的旨意麼,還不拖下去。”
這一句纔算徹底判了蘭貴人死刑。昔日不可一世的女子頹然翻坐在地,只死命地睜大眼睛看着宸妃。額角磕的血流不止,烏壓壓地淌在臉上,極爲怖人。
青鸞看着她被拖出一道鮮紅的血痕,心中忍不住一翻涌上噁心之感,直捂着胸口乾嘔不止。蘇鄂要去扶她,卻被一手推開,她起身跪到殿中,開口的聲音卻微微發抖。
“皇上,嬪妾斗膽請皇上饒他一條賤命。一來太后大壽,見不得血。二來這贔屓雖兇狠,但仍有大禹可將其制服。我朝明君勝於大禹數倍,區區一物能奈我何,也可見水災不日便會消退。”
無人料到此時竟會有人捨命在這關頭觸怒皇上,都屏息凝神看青鸞將被如何發落。連已被拖出殿外的蘭貴人亦是怔然,只是她將死之人,本也不再寄希望於一個小小貴人身上。
“不愧是皇上鍾愛之人,膽量確實不小。”太后目冷如劍,然而也終於鬆了口,“也罷,便聽皇上發落吧。”
青鸞這才擡起頭來,想從男子那沒有溫度的視線中找到一絲答案。豈料皇帝卻避開女子話鋒不語,只是靜靜看着她姣好的臉龐:“你執意要替這種人請命?”
青鸞眼簾微垂。“上天有好生之德。”
“那好。來人,除去這罪婦名籍,發配到浣衣局,非召不得入見。”皇帝微微低頭,一閉一合的口型輕輕吐出幾個字。旁人或許聽不清楚,然而青鸞卻看得真切。他在那一瞬流露出的溫柔,是在問自己:可好。
魏裕灝,這個開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帝王,究竟想做什麼。
但即便如此,青鸞心中仍覺有一絲絲暖意。在四面凜冽的寒風中,在漆黑森然的殿羣中,她竟然會從心底騰昇出些許感動。這並非手中的暖爐有足夠的溫度,而是切切實實地找到了一種強大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