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難得青鸞這會起了興致,不願回屋,只想賞賞這雪中臘梅,想必亦能平心靜氣。水巧指揮着下人們擡了暖爐和狐皮鄂妃椅出來,又用衾被將青鸞圍得不留縫隙這才放下心來。
擡眼望去,一時只覺得盈盈霜紅,臘梅如同三月桃花,卻又多了份鏗鏘的美。她從前鮮有這樣的心境,如今卻是要逼着自己賞一賞這世間萬物,方能養出寵辱不驚的性子。
“小主,論說起來這蘭貴人也太囂張了些。”水巧以蒲扇扇着爐火中的輕煙,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身不平道,“昭貴嬪好歹是個貴嬪,論地位身份遠在她之上,她怎敢如此不顧法紀欺尊妄上。”
蘇鄂此時正候在貴人身邊,聞言便擡起頭看她,“昭貴嬪亦是好性子,否則換了哪個主子肯依?在這宮裡性子不能太軟弱,否則就是任人宰割。”
“任人宰割……”青鸞眼神迷離,卻是意味深長的重複一遍,臉上方浮起一絲笑意,“多行不義必自斃,況且這宮中有幾個肯任人欺辱?你們且看着吧。”
這幾日前朝似是出了大事,每每下朝後皇上都需聚一衆議事大臣在書房,到晌午時才能散去。國事這般庸碌,後宮各處的寵幸便忽然少了許多,青鸞這裡只得三晚侍奉,卻已是不小的恩寵了。
她一日日受寵,身板卻愈見消瘦。在御前走的勤了,便總能不經意地聽到裕臣許多消息——他赴往兩江一帶處理水災一事,在途中高熱不退。亦或遠在南方的一舉一動,她總能聽說。日子忽然就嫺靜下來,春暖花開,青鸞便終日倚在園中看花。除去每日與賢妃,皇后打打交道,她幾乎淡忘了今昔何年。甫一轉身,已是二月芳菲。
那幾日她被傳召,董公公總要提醒一句皇上心情不佳,定要小心侍奉。慶幸的是天子並非那般喜怒無常,對自己亦是溫和得很。那日在御書房,她不過是親手熬製了醒腦湯送去,那終日面容肅冷的天子竟也會欣喜得展眉微笑。
“朕之前總怕你接受不了朕,如今是真心高興。”
青鸞一怔,只覺得不敢正視他那琥珀般的眼眸。從此總覺得身邊對他好的人多,他未必會把自己放在心上。然而如今一看,他在宮中亦能辨清真心假意,其實一直以來他看似坐擁羣妃,卻不過是孑然一身吧。
“嬪妾只是盡了綿薄之力,其他宮的娘娘日日送來佳餚,皇上怎還會差這一碗羹湯。”
“你與她們不同。”裕灝一手握住青鸞,凝視於她,“朕相信,你若肯敞開心扉,必定是別無他求的對朕好。”
青鸞心中慌亂,忙縮回了手。不知爲何,她竟覺得自己是在作孽。眼前之人,雖身着龍袍,威懾四海,卻終究是個失去摯愛的人,太易輕信他人。從前見他眼底的隱忍無助,也會真心爲他難過。然而事到如今見他這樣信任自己,不知爲何,自己內心卻彷徨不安了起來。
只因青鸞知道,對於這份情,她怕是今生今世都無以爲報。
“湯快涼了,嬪妾先伺候皇上喝下吧。”
“你在朕面前,不必這樣拘束。朕寧願被你視作夫君,而非君上……”他的動作還停留在青鸞將手抽走的一瞬,卻似渾然不覺一般,聲音輕緩道。
青鸞張了張嘴,有一瞬間幾乎想脫口喚他夫君,然而終是不能。這一聲夫君如此吃力,如此困難。她給不了眼前這個人想要的,又怎能忍心讓他再痛苦一次。更何況此時此刻,她腦子裡竟只有子臣滿滿的身影。也許是他兄弟二人太過相像,若非聖上眼底的清苦,她幾乎分辨不清。
“算了。朕不願勉強你。”
“皇上……”
“過些日子便到太后壽辰了,這幾日兩江水災又弄的朕焦頭爛額。”他見青鸞不再說話,便無事般坐回龍椅上,點着一本剛剛批紅的摺子嘆道,“今年春天來得早,冰雪一融便生出了這樣的事端。百姓本就因連年戰亂窮困潦倒,這樣一來更是民不聊生。”
“回暖本是件叫人歡喜的事,卻不想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過幾日朕便和皇后去壽隆寺祈福,也希望此番借太后生辰能多少衝沖喜。”
青鸞見他連日辛苦,臉頰都消瘦不少,想他年紀尚淺,又屢屢遇事,先是內外夾擊的戰亂,又遇天災,更何況今時今日,仍是有地方勢力在蠢蠢欲動。他雖性格頗有些執拗,卻仍不失爲一代明君。只消再過幾年,掙開太后這根鎖鏈,定會大有作爲。
“在想什麼。”
忽一擡眼,見他目光正柔和,方笑道:“嬪妾只是在想,如何辦好壽宴讓太后老人家高興高興。”
“鸞兒,朕與太后之間其實……”
“皇上孝心,盡人皆知。”女子眼瞼微垂,盈盈下拜,“這幾日皇上勞苦,嬪妾便不多叨擾了。適才皇后娘娘說有事吩咐,嬪妾先行一步了。”
天子停筆凝視,卻見她低垂着頭,恭謙卑和。有悲傷之意瞬間拂過男子臉頰,然他終是擺了擺手,任由她去。
殿內香爐紫煙騰昇,嫋嫋薄霧無聲地蠶食着寂寥的空氣。狼毫筆走龍蛇,一筆一劃都勾勒着這個天下嶄新的模樣。他入神於奏章之中,卻不知何時案下已跪了一人,身姿挺拔,巍然不動。
天子點了點墨,卻並未擡頭。聲音生冷而不似方纔。“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