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苦短。
下了幾場雨後天氣便隱隱燥熱起來,那“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柔情易碎着春風消逝,荷葉泛了新綠,偶然幾聲蟬鳴,宮人們便已急着趕製夏衣,唯恐哪一場雷雨過後,夏至便突如其來。
御書房內忽然之間便悶得人傳不過來氣,似是那獨屬夏日的聒噪與煩悶已搶先一步抵達,不大的四方空間裡,幾位軍事忠臣汗如雨下。天子斂眉坐在上手,明黃的龍袍被高高捲起,不見一絲褶皺。玉龍案上不知放了多久的清茶早已渾濁了最初的顏色,他手中的加緊公文隱隱深處那觸目驚心的硃砂大字,一頁薄紙愈發顫抖得厲害。然而衆臣偷偷擡眼,那少年的臉上卻全然看不出一絲悲喜。
有人暗暗地嘆了口氣。
確是這小皇帝太不走運,先是被太后掌了長達五年之久的大權,尚未等到翻身之際,便又掣肘於數年的荒戰之中,朝廷危在旦夕之際,各地藩王擁兵作亂,天下的事似乎都集中在這幾年裡,架在了一個即位不久的少年肩上。
“何人嘆息。”天子終於擡了頭,眼中一抹陰戾直逼衆臣。他雖實權架空,卻有一股凜然的帝王之派,讓人不敢小覷。
應聲出來的是主和派的老臣,年逾古稀,白髮蒼蒼,動作雖緩慢卻是極爲穩重。他輔佐先帝已有數年,歲官位不高,卻極有分量。見天子相問,便上前一步,以手作揖。
“老臣以爲,聖上做錯了。”
四下本鴉雀無聲,聽得這話邊有人倒吸了幾口冷氣嗆出聲來。皇上自接到這百里加急後,一坐就是兩個多時辰,既不言語,也不發威。臣子們揣度這信函中所呈之事,卻是絞盡腦汁也參不透其中玄妙。
先前也有過此類軍書,多半是前線吃緊,城池失守,天子往往大怒而叱其無能。如今不知發生了什麼,竟凝重成這般,着實令人不安。
那少年挑了眉,屏息凝神地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依老臣之見,太后所言之計纔是權宜之策。先帝在時,魏國便經歷過一番苦戰,早已元氣大傷。何況那匈奴人是以戰養戰,他們固守漠北之地,居無定所,又百戰不殆,本就極難打退。即使如數十年前那一仗勉強將他們驅逐,過不多久他們也會捲土重來。”
那老臣一鞠到底,竟生出一種無端的哀嘆之意:“皇上若肯聽從太后娘娘,又何至苦戰至此!”
“百戰不殆?呵。”玉案之後赫然傳出一聲冷笑,驚得衆人紛紛擡首,一時竟忘了不能直視天子的禮節。
“朕真是高估了自己,忍,是該忍。任他邊戍猖獗,佔我土地,掠我民衆!連朕的親叔侄們都在此時割據一方,誘逼朝廷,朕是不是該再對他們禮讓三分!”
這話說得嘲諷之極,卻正如一把重錘狠狠敲在了衆人脊樑之上。那老臣欲再度張口,卻終於只是撇了撇嘴。其實若非這場趁火打劫的內亂牽住了大多兵力,前線本也不至如此。那賊子似是裡應外合一般,把大好的河山弄得烏煙瘴氣。
“若是朕早一些親政,做出幾件名震四海的大事,何至於被他人看輕!何至於朕的親叔父解救朕於婦人之手!”
“皇上!”那老臣幾乎低呼出口,一雙渾濁的瞳孔中寫滿了恐懼,“請收回這大不敬之言!”
一紙文書由上手重重砸了下來,那人展開來看,眼底的悲憤終於演變成了恐慌,咚的一聲,竟是跪在了御殿之上。
他人見狀立刻上前攙扶,無奈那元臣膝下似有千斤重。有好事者便偷偷向那赤色信函上瞥了一眼,頓時也呆若木雞——匈奴連攻下五座城池,裕臣十萬大軍近乎折卒殆盡,而就是在這幾近全軍覆沒之際,竟有人斷了前線的軍糧,這剩下的三千人已是死士,空腹與裕臣王爺並肩血戰了一天一夜。
彈盡糧絕!
當那少年手攥一紙公文之時,腦中只有這個詞如鮮血滴就一般。裕臣是這朝堂之中,唯一不屈就於太后座下的人,而這樣手握兵權的他如今卻命懸一線。每每上朝之時,他便感受得到那波濤暗涌的勢力糾紛。是自己太過幼稚,竟將身邊可信之人調至千里之外。廢帝收權的事,那婦人做得出來。
裕灝想到龍椅旁邊,不怒自威的太后——她眼底彷彿燃着熊熊烈火,隨時都要將這至高無上的權勢覆於掌下一般。
如今竟連這些朝臣也亂了陣腳,冠冕堂皇的話在這國難面前無力地如殘敗的枯葉。擊退匈奴需要兵力,需要銀兩,而這些從何處可得!他揮了揮手,重臣們便斂着袖口魚貫而出。書房卻似真正清靜下來了一般,連蟬鳴都仿若被隔絕在了千里之外。
“灝兒。”自一角傳來宛若天籟的呼喚,那空靈的聲音彷彿清泉潤溼乾啞的喉嚨,帶來清涼之感。
天子擡頭,門前的女子一襲白衣,清冽透徹的眸光如碧水染就,全然沒有世俗的妖冶。她站在逆光處,飄渺的似仙人降臨。那一時,所有的苦難都消散在了這淡淡的呼喚中,他方纔驚醒,自己已有半個月未曾看望這懷有龍裔的妻子了。
自那件事後,皇帝如同變了一個人,爲了護得瑾妃周全愈發強烈的忤逆太后。他不顧反對,一意將瑾妃安置在乾清宮旁,每日直消半柱香便能走到。甚至連瑾妃的膳食,他都需一一驗過後才準送入房內,更有太醫日夜候在宮內,隨時準備傳召。
他對這女子的寵溺一時如傾江潮水,一旦沖垮了大堤便再無可收斂。帝都內亂的前一日,裕灝還執意封其爲皇貴妃,離後位僅一步之距。若非被戰事牽連,顧忌頗多,他早便於心愛之人攜手天下。
太后越是不想讓瑾皇妃誕下龍種,他便越是對她百般呵護。從前事事都要請母后決斷的少年彷彿一夜之間豐滿了羽翼,與御史大夫、瑾皇妃聯手政局,掌控了朝中大部分勢力。只需等裕臣王爺凱旋而歸,便可叫這江山真正姓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