窚和三年,春。
帝都的天空彷彿是碧水洗過一般,藍的通徹透明。鶯飛草長的三月已掃去了冬日的陰霾,宮人春服上也開始悄無聲息地生了細碎的花。女子們心如早春,都試圖讓自己在衆多宮人中與衆不同一些,好讓那眉目俊朗的少年能多看自己一眼。
矮闊的城牆泛着赤色光澤,映得青石地面好似得了靈性。有古樹依牆而生,嫩枝婉轉地伸向空中,光影如割。
少年端坐在飛檐亭中,依稀感受到石椅上涼薄的水汽浸透衣衫。他頭戴冠冕,那華而不實的重物箍得他頭昏昏沉沉,垂下的白珠流蘇在額前叮噹作響,忽一擡眼,目光竟明媚如朝陽。一身明黃的龍袍襯得他氣宇軒昂,細細看去,他眼中赫然是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着和冷靜。
——這便是早早繼承了皇位的君主,揚言要天下臣服的不羈少年。
身邊眉頭緊蹙的美婦便是如今代爲執政,大權在握的太后。雖已四十有三,卻仍容顏不褪,明豔昭然。她眉間那不怒自威的凜然霸氣,儼然有執掌四方的女皇氣勢。也正是如此,一衆老臣纔對這孤兒寡母畢恭畢敬,不敢有半點欺瞞。
石案之上已是批閱數十的奏章,連年輕皇帝握筆的力氣都減輕了不少,她卻全然沒有半點倦意,圓目微嗔,直直地盯着石階下所跪之人。
“你就當着吾兒的面,再把適才遞上來的信函一字一字念出來!”
來者握着揉得有些發皺的信箋,緩緩打開,那上面遒勁有力的毛筆字仿若渾然天成,讓人眼前一亮。然那信中內容卻極爲怖人,呈信的人此時已身抖如篩,吱呀了好一會兒才顫聲念道:
“本朝祖訓,女子不得干政。前有呂、霍之害,近有則天之憂。今天子承業三年,應由大統。然後宮攝政,萬事生阻。臣觀其天象,紫薇有異,已犯天怒。牝雞司晨,必致……必致……”
“必致什麼!”
“必致禍患。”
“妖言惑衆!”太后陡然起身,跪地之人已面如死灰,伏在地上如枯葉般顫抖。那紅裝美婦盛怒至極,一把掃亂石案上的奏章,冷冷道,“牝雞司晨,是誰膽敢這樣詆譭哀家!”
身後的天子不發一言,他側目望去便將信上的字跡一覽無餘。暮昭新任御史,尚不瞭解宮中情況,一心求得皇帝親政,卻不知道這大小公關文疊都需經了母后之手才能呈遞上來。
他嘴角一勾,臉上卻不動聲色。
“裕灝,你看看你養的這些親信。”太后斥罵完寫信的臣子,便回過身向着少年君王怒道,“哀家爲國操勞,卻惹得這些言辭狠毒的人將我比作呂霍之害,明顯是欺負到你母后頭上來了。”
“母后息怒。”少年起身將她扶到石座上,面上卻並不十分惱怒。
太后尚不及開口,便聽到不遠處腳步紛沓的聲音,擡眼看去,身着絳紫走獸紋官服的左丞相正迎面走來。他年近古稀,弓着身子,腳下卻不敢有半點怠慢。
“罷了,”太后手一揚,作罷道,“你暫回乾清宮,記得批完了奏章給哀家過目。”
爲了避免宮中閒言碎語,那女子雖代爲執政,朱字披紅卻是親自交由皇帝去辦。然而什麼奏摺能呈到皇帝面前,批文的命令又有多少能夠下達皆要由太后點頭。這樣將權勢玩弄於鼓掌之間,即便宮中大臣心知肚明也不敢言證詞順地指出,更何況就算上書言明,皇帝也不會看到。
起初還有忠臣不顧安危屢次進言,待這批舊臣獲罪的獲罪,撤職的撤職,衆人也終於知道這只是徒勞。
那龍椅旁邊柳眉倒立之人,纔是天下真正的掌權者。
少年心知太后之意,便回身拱手道:“母后,兒臣先行一步了。”
他與前來稟事的丞相側肩而過,那年過半百的男子便立刻閃身一邊。他用袖口擦着汗,便只是擡頭看了天子一眼,正巧少年的目光淡淡掃過,雙目交匯之間卻有如電光石火一般。雖是極輕的一瞥,左丞相卻如遭了滾雷,只覺得三月天氣寒冷的冰天雪地。
那眼神,分明是深不見底的殺機,如冥冥深淵中生出的惡靈,蠶食着他人心智。
不會。丞相陡然擡起頭來——天子僅僅是個少年,怎會有如此飽含滄桑的淒涼。他只覺得沒來由的心頭一沉,再想細看時卻發現一行人已然走遠。
“丞相大人。”忽聽得亭中之人開口,他便匆忙小跑幾步,拜倒在太后鞋旁,恭敬道:“微臣參見太后娘娘,娘娘千歲。”
那女子並不在意他的異樣神態,只是點頭示意他起身說話。待左丞相誠惶誠恐地拂袖起身,一紙奏疏已砸到了他的腳面上。
丞相微微擡頭,見太后狠厲的眸子中竟滲出些血色,身體端坐如鐘,手指卻是顫抖不止。
他忙展了奏章來看,映入眼簾的是幾個剛勁的大字,用赤色毛筆端端正正地寫到“御史大夫上書”。心中便是驀然一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定又惹怒了太后。
這內容尚未通讀下來,額頭便已是涔涔冷汗,他一邊忙不迭地擦拭汗珠,一邊顫聲道:“這……這也太不知好歹了……”
太后冷笑一聲,“丞相大人可查清他的底細?”
“與太后娘娘所料分毫不差。”男子迎合着開口,暗中揣度着太后心思,“他本姓堇,只是暫拜元老司馬大人名下,也的的確確……是那位娘娘的胞弟。”
“真是反了。他們沆瀣一氣,分明是與哀家作對。什麼牝雞司晨,後宮干政,真正想要插足政事的還不知是誰人!”
“太后息怒,依微臣來看,皇上一準是受了那妖女的蠱惑纔會錯用佞臣。假以時日發現他二人居心叵測後,定會明白太后您一片苦心。”他小心翼翼地揀着好話說,又不敢背後得罪了皇上,只覺得臉上滾燙。
“邢大人,這便是你錯了。”太后忽然冷笑,目視他道,“你以爲皇上當真是那天真少年,她人幾句話便能任意擺佈得了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