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眼裡,我什麼都有了。高貴的出身,尊貴的地位,帝王的寵愛,健康的麟兒。甚至是我,也曾一度以爲是這樣的。然而從沒有人問過我,這一切是不是我所求的。”忽覺手背一點冰涼,這才察覺到自己竟是落淚了。這些年,她吃盡了苦,也見慣了生死離別,還以爲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流淚了,卻不想自己仍有這悲傷難抑的時候。“蘇鄂,我是不是貪求太多了,因爲我想要的再不能求得,所以終其一生,我心裡都是恨皇上的。”
“娘娘恨皇上,也愛皇上,否則便像寧淑媛一樣了。”蘇鄂接下話來,順手爲她拉上了牀前簾子,“即使恨,明日對皇上還是要笑臉相迎,後宮女子不就是這樣麼。”
玉衍詫異於她看的這般通透,卻搖搖頭道:“不,我若是明日便笑着去爭寵,他一定不知我失去這個孩子有多麼痛苦。蘇鄂,從明日起,我不見任何人。若是皇上來,你就說我身體不適。”
翌日,一向悶熱難耐的天氣竟難得下起雨來。晨起之時只是毛毛細雨,然而到了午時雨勢漸大,已是滂沱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檐下發出清脆的聲響,院中的芭蕉葉也似不負重荷一般垂在紅牆之下。玉衍只着了一件淺水色的米珠小褂,倚在窗前看一株被雨壓彎了莖葉的芭蕉。
她從早起便一直這般靜默不語,久違的大雨似乎並不能沖刷掉屋內沉悶的空氣。這期間除了蘇鄂曾進來向她稟告過一次華薇宮的情形外,便再無其他了。
雖大雨傾盆,華薇宮前卻是門庭若市。
,,這樣簡短的一句話,已足以涵蓋所有的人情冷暖。昭修容服侍皇上的早,這些年雖未曾像宸妃一般寵冠後宮,卻也一直沒有被冷落過。如今她又是皇后面前的紅人,無論生下皇子也好公主也罷,都將前途不可估量。而玉衍這裡,只有大勢已去之象,除了幾句問候之詞便再無人拜訪。
其實她也知道,這個時候皇后定然是想盡了手段不讓皇上接近她,然而即便如此,她卻執意不見天子,要讓他知道自己的悲痛與憤慨。
如此一直到日暮時分,才恍惚聽得殿外有些許動靜。
果然是裕灝攜董畢前來探望,卻被蘇鄂隻身攔在屋外。玉衍坐於門後,聽得那女子清淺的嗓子如窗外細雨一般響起:“娘娘尚在休息,皇上此時進來恐怕不便。”
裕灝向來知道玉衍的性子,也不惱:“朕不吵她,只看看就好。”
“回皇上,娘娘近來睡得淺,若醒來見到皇上在只怕又要傷神了。”也便只有蘇鄂,纔敢在聖上面前這樣堅決,“皇上亦不想娘娘不安吧。”
董畢聞言,忙幫着打圓場道:“下着這樣大的雨,皇上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就……”
“啓稟皇上,”蘇鄂卻果斷地打斷,恭敬而不失從容道:“今日皇上就算要了奴婢的命,娘娘吩咐的事,奴婢也不能讓您進去。”
似是沉默了。良久,才聽男子一聲嘆息道:“罷了,她性子向來如此,你好好勸勸,朕明日再來。”
玉衍背靠門後,通過小窗看茫茫雨霧中他遠去的背影。不知是否因煙雨繚繞,傘下的帝王竟有幾分落寞的姿態。是了,他身爲人父,焉能不難過。自己這樣做,亦是對他的折磨。
然而即便如此,玉衍也決不能在此刻生出一丁點的婦人之仁。只因她心中清楚,雖沒有了這個孩子,然裕灝的同情與自責足以幫此時的她在後宮站住腳。若加以利用,這便是她最好的屏障。
失子之後,玉衍雖閉門不出,然而方海山卻是日日奉命爲她請脈。太醫院的記事簿上,玉衍所用之藥全是去除鬱結的調理之藥。這份藥用記錄也同樣會被裕灝看到,正因如此,即便玉衍對他再三迴避,他也會每日到景安宮問詢情況。
在天子眼裡,玉衍只是一個失去孩子,無助的母親,此時此刻的她是脆弱不堪一擊的。因此裕灝下令不許任何人前來叨擾,也不許任何人在玉衍面前提及未出世的皇子。卻只有玉衍知道,她是怎樣通過方海山一點點得知昭修容的懷胎情況,又是怎樣在夜深人靜之時,縝密地策劃着下一步動作的。
她常常整夜整夜的失眠,只因一閉上眼睛,那些可怖的過去便會重現,,被大夫人欺辱的童年,在凌仙宮任職時的恐慌,長姐端如的死,裕臣離開時的悲痛……她回想起來,只覺得在這小半生遭受的盡是苦難,也因此她變了,變得狠辣無比,變得城府極深。無論怎樣,若能報了仇,即便下到地獄她也不會無顏見枉死的親人了吧。
女子驟然閉緊雙眼,不願再想,卻聽門外有人道:“微臣見過淑儀娘娘。”
玉衍收起手中書卷,擡眸道:“大人今日來得晚了些。”
“是,爲昭修容安胎的藥方時時刻刻都在霍太醫手中,臣只能等他不在時纔有機會探看。”方海山躬着身子恭敬回道,“還望娘娘見諒。”
玉衍淡淡一笑,絕美的側臉映着夕時薄薄的日光。她穿一身月藍色的海紋束身長裙,裙身由青白兩層淺紗雲霏重疊而成,乍一看便讓人覺得淡薄雅緻,一如她此時雲淡風輕的笑容。“方大人坐。能讓你都如此費力,可見她對這一胎的重視。”
這樣說並不無道理。方海山由於照顧有功,在玉衍生下永泰時便已被晉爲院判。這一年來他兢兢業業,更是在玉衍提拔下平步青雲。這次雖然出了意外,但畢竟罪不在他,玉衍反倒極力主張若非有他,恐怕母子二人皆保不住。也正因如此,平日裡太醫院開的藥方他都有權過目。
“正是,服侍皇后娘娘的李太醫也時常表示對此胎的關心,只是都被霍太醫草草敷衍了事。”
“那你這回可看出什麼了。”
方海山擡手拭了拭額頭上的汗珠,道:“以昭修容的年齡與身體情況來看,她其實並不適合生育,因此所服藥劑也多以調補爲主。這類中藥有一致命之處,便是不可斷。然而日日服下去,身上也會有藥的清苦之味,這本是後宮女子最爲忌諱的。”
玉衍若有所思,一雙眼卻慢慢醞了寒光在其中:“那若是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