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家怨
皇后今日特意穿了絳紅寬袖齊腰錦服,頭戴百鳥朝鳳冠,別水青如意簪,妝雖不濃卻帶出一股凜然之氣。她下首赫然坐着笑意盈盈的信妃,還是那般深不可測的笑,聞得動靜,皇后美目微睜看着前來之人。
“皇后金安。”宸妃恭敬地俯首叩拜,待得到皇后平身的號令後,立即轉向信妃,面有深意:“我說今個妹妹怎麼特意打扮了呢,原來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這話看似是打趣之語,但只要稍有留意,便不難看出宸妃看似祥和的神情背後,那一雙精明銳利的眸子。二人交手數年,在外人面前端的卻是一派姐妹情深。不等皇后開口,桃裝女子已三步兩步上前握住宸妃雙手:“姐姐怎麼十指冰涼,千萬要留心身體啊。雖是剛入冬但已見寒意,若是姐姐因爲不小心而無法懷得龍胎,可是大魏的損失呢。”
“信妃妹妹提點的是,宸妃你也許當心身體。”鳳椅之上的女子朱脣微啓,雖容顏莊肅,聲音卻並無半點冰冷之意,反而溫婉動聽,如三月鶯啼,讓人心頭一暖。
而就是這麼一句話的空當,宸妃面無表情的從信妃手中抽出自己雙手,她暗自用尖長的指套微微一劃,在信妃白嫩的柔荑上狠狠留下一道。
信妃吃痛,瞬間如同觸到火爐一般忙鬆了手,她近身的侍女窺見這一幕,便伺機大呼:“娘娘,您的手!”
“真是抱歉,都怪姐姐不當心,一不留神劃傷了你。”宸妃斜睨着那女子,眼中蘊着薄薄的寒意。
“小傷無礙,又非姐姐心懷不軌故意而爲,妹妹怎會責怪。”信妃依舊淺笑,回首向着皇后深深一福,“看來臣妾近來果然遇事不順,正如稟報娘娘您的一樣,臣妾願留守靜安寺爲皇上皇后祈福,避過這段時日。”語畢,她臉上已是一片悽婉。信妃拿出手帕,假意地在眼睛上按了按,用餘光審度着宸妃。
“其實妹妹無須過多操勞,已近年關,而國事又有諸多不利,本宮早已請來法寺大師前來做一場法事,以除去宮中穢物。這次請你們二人前來也正爲此事。”皇后依舊端坐鳳椅,臉上笑容得體,似完全未曾洞悉剛纔上演的一出小戲。當然,即便是看出了端倪,她也樂得看戲,自不會捅破這層薄紙。末了又想起什麼似的,再度開口道:“既然信妃妹妹這一陣事逢諸多不順,那麼就請大師順便在你的宮內祛除穢物吧。”
像是盼望許久一般,信妃臉上立刻一片明朗,俯首道:“臣妾謝過皇后娘娘記掛。”
皇后微微垂首:“無須多禮。你們先各回宮中打點打點吧,午時過後,本宮自會派人請你們前去。”
二人跪安後纔出了宮門,離開皇后視線的一剎那,一種硝煙瀰漫的眼神對決便陡然而起。宸妃走在前面,故意掉落一支髮簪在地,青鸞剛欲俯身撿起,卻被那女子一把打落手掌。宸妃一臉鄙夷之意,指桑罵槐道:“奴才就是奴才,透不出半點貴氣。早告訴過你,他人棄物無須再拾,難道你以爲拾個銀簪換點碎銀,懷中有了點銅臭味就能平步青雲了麼,到頭來還不是低三下四的奴才相。”
信妃自然聽得出這是故意譏她商賈出身,卻並不惱怒,她緩緩一笑,輕輕撣落大氅上的灰塵:“姐姐又何須如此責怪下人呢,殊不知如今還有簪可落,惹人去拾。就怕有朝一日,即使有人肯將身上寶物雙手奉上也未必遭人問津呢。”
“既是如此,本宮倒是很願意和妹妹一同等等看,誰,會是這無人問津之人呢。”
信妃淺笑頷首,邁着小步拂袖離去,背影雖是步步生姿,可惜定力不足,身形微擺。相比之下的宸妃倒顯得老練得多,她一個手勢招青鸞近身前來,只低語幾句後便笑着向相反方向離去。
看着宸妃的身形,青鸞有一瞬間恍惚。再回身時卻只覺一陣陣寒意。擡頭望天,原是不知何時飄零起零星小雪,都說瑞雪兆豐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本應讓人覺得振奮,可不知爲何,她卻只感到一股股的寒流遍全身。青鸞抱緊雙臂,才能剋制住牙齒不在打顫。
而後宮也彷彿因這突如而至的冬,平添了幾分寒意。
青鸞只是希望能平安地捱過這許多個冗長的冬天,然後在春暖花開的日子裡榮歸故鄉,侍奉雙親。無論這宮中有多少變故,她亦希望自己是那個可以置身度外的人,奢侈也好,妄想也罷。但聰慧如她,終知這個冬季會格外漫長,任誰也逃避不了。
雖然宸妃的命令——請法華寺的法師獨來凌仙宮不合規矩,但身爲下人他們無權過問。事情辦得差不多時,已有朝鳳宮派來的小太監前來恭請各宮娘娘參加法事。梳妝更衣後,宸妃不緊不慢地走出大殿,身後跟着惴惴不安的青鸞。待一行人趕到法隆殿時,已有多人等候。
見人到齊,皇后剛要吩咐開始做法,忽聽一聲清亮的長喝“皇上駕到。”衆嬪妃頓時又驚又喜,齊齊下跪高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喧聲之中,一頂明黃的飛檐轎平穩落於衆人面前,寂靜的殿堂前但聽得一聲“平身”,英武偉岸的身影便立定大堂之內。
面前的男子正值弱冠之年,算起來親政也不過一年有餘。他面容剛毅俊冷,眉如遠山,目似明星。普天之下有此容貌者本就屈指可數,加上那凌駕萬人之上的帝王身份,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權勢,也難怪天下妄想進入皇宮的女子趨之若鶩,而拜其所賜,後宮之爭也因此多年以來從未寧息。
在衆人俯首中,青鸞禁不住好奇,偷偷望了一眼男子——正是這一眼,讓她霎時明白了何爲九五之尊。一時間她只覺血氣上涌,竟對享有盛寵的宸妃無端生出諸多羨慕來。只可惜,與其說這些妃嬪心心念着皇上一人,毋寧說她們只是爲了在這碩大的華籠裡爭得一席之地,爲家族能飛黃騰達而使盡渾身解數。這樣一想,她卻又不禁對帝王生出可憐之心,便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重重的嘆息。
豈料這本微弱的嘆氣聲卻因殿上闃靜非常而顯得尤爲凝重,立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她單薄的身上。青鸞自知失態,連連叩首道:“奴婢該死,驚擾聖駕。”
皇帝卻似乎並不惱怒,只是淡淡道:“擡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