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蘇鄂亦是沉默不嚴,便知她心下也是認同的。於是怏怏別過頭,打量着廊下一排開得如火如荼的杜娟尾,那樣熾熱明亮的色澤方讓玉衍覺之舒緩一些。
翌日便聽說昨夜祥貴嬪對着皇上不依不饒地大鬧了一場。
裕灝昨日本欲去塵飴堂小坐片刻,豈料聖駕臨到,也無人接駕。不多時便見祥貴嬪以輕紗纏着半邊臉,坐在室內一副哭哭啼啼不勝委屈的樣子,對人亦是不理不睬。裕灝向來憐香惜玉,再三關切下,她才摘了紗巾。但見祥貴嬪半邊臉腫成一片,紅彤彤地甚爲怖人,細問之下,她才道是受了宸妃教訓。
她二人本都是御前有頭有臉的妃嬪,宸妃服侍御駕時間長,而祥貴嬪又是身世顯赫的。裕灝爲撫人心,只是口頭上對玉芙殿說教了幾句。哪知祥貴嬪潑賴性子耍起來,半點不依不饒,直哭鬧到半夜才怏怏作罷。今日裕灝上朝時竟黑着眼圈,叫人哭笑不得。
這話是玉衍到舒雲閣看望寧貴嬪時,聽靈貴人所說。彼時玉衍正剝着一個金黃佛手,聞言不覺一哂:“祥貴嬪逢場作戲的功夫卻是越發精進了。”
卻是寧貴嬪接話道:“姐姐說的正是。宸妃就算再怎樣嫉恨祥貴嬪,也不敢真的下這樣狠的手。”因着永曦在她懷中睡得正香,她也不敢有過大動作,只放低了聲線,愈顯輕柔。
“皇上又怎會不知,”靈貴人聽罷頗有些悶悶不樂,攪着杯中奶提子茶不甘道,“只不過皇上寵她,不願說破罷了。”
一時三人皆不再多語,玉衍側身看着寧貴嬪輕撫嬰兒熟睡的臉龐,是那樣柔和而輕緩的動作。她一身撒銀的碎桃色宮服浸在午後不甚寧和的光線裡,彷彿是一副淡水墨勾勒而出的唯美畫卷。
她從前沉默不語的性子也因這個孩子的出世而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寧貴嬪心裡對天子原本就不過是幾分淡若無痕的情誼,如今更是一門心思撲在永曦身上。然而或許這樣也好,遠離後宮是非,即使不得恩寵,也是一種安寧。
,,不。
玉衍忽然警覺地擡頭。順着寧貴嬪柔和似水的迷離眼神看向窗外,在花事正盛的紫丁香下,依稀倒影了一張不勝孤寒的影子。依舊挺拔如鬆的身軀,彷彿還是那個冬夜裡,玉衍隔着重重垂曼初見時的剛毅輪廓。這樣的冷僻,原本是和花開之美格格不入的,可他偏偏與夏景融得這樣和睦。落入寧貴嬪一雙如水剪的眸子中,更添一分寧謐安好。
玉衍如何不知面前這個女子的心意,只不過語馨既不想說穿,她也不願干預過多。寧貴嬪是聰慧之人,溫婉如她,自會懂得如何將這一份情掩在心底。於是三人只靜坐着喝了幾盞茶,便一一散去。
而到了晚間,才聽說天子今日竟誰的牌子也沒翻,孤身一人宿在了宸元殿。玉衍由此窺見 ,祥貴嬪定是鬧過了頭,才使得裕灝這般尷尬爲難。只是她尚不及想出應對之策,便被小福子捎來的一封信攪得六神無主。
彼時玉衍正因連日奔波臉色不好,而讓蘇鄂用新賜的百凌閣胭脂爲她遮一遮面上辛苦之色。卻不想正到一半,卻是小福子入內道:“嘉親王派人送了信來。”
玉衍有一瞬間呆坐在梨木椅上不能言語,銅鏡裡映得一張美人面更是失了以往的沉靜之氣。她手中胡亂一抓,被妝臺上蓖發用的象牙梳狠狠刺了一下,這才察覺到方纔一剎那,整個人竟是麻木的了。小福子尚不明就裡,一股腦回稟道:“小主寬心,這回是王爺貼身侍從送來,必不會有假。”
她於是回身看向蘇鄂,目光中竟隱隱有徵求之意,聲音亦有些顫抖:“你去替我看看,王爺他寫了什麼。”
便知自己即是近鄉情怯。因自感有愧於他,反而不敢去看那盼望已久的熟悉字跡。她怕連一紙信箋都會沾染了他的氣息,怕自己因此心亂情迷不能自抑。
蘇鄂看罷,只擡眼道:“王爺說羽晟已平安抵達封地,請小主勿念。”她頓了頓,依稀回過身去,似是不敢看玉衍一雙殷殷期待的眸子一般,輕放信箋,這才淡淡道,“王爺還說,恭賀小主有孕之喜。”
他果然還是知道了。只是未曾想到會這樣快。
玉衍只覺得呼吸驟然一緊,彷彿是生生吞了一顆青澀未熟的酸杏一般,喉嚨裡泛滿了酸澀之苦。明明盛夏之時,她手心卻出奇的涼。倏然一陣委屈之意涌上,卻又不敢顯露分毫。玉衍猛地擡起纖纖玉手,竟是緊握成拳,重重砸在了樟木妝臺上。
這一聲直震得銀飾瑪瑙簌簌滾落了一地,蘇鄂也不及去拾,忙上前握住女子手心疼道:“小主這是何苦,王爺即便眼下不知,待小主日後冊封之時也總是要人盡皆知的。王爺是明理之人,會體諒您的身不由己。”
然而蘇鄂所說她如何不知,卻是止不住內心又悲又恨。信中的每一個字,無一不似片片薄而鋒利的刀刃,生生刺入她早已麻木不堪的心臟。雖流不出血,卻盡被割的支離破碎了。玉衍輕笑出聲,那目光卻如霜雪清冷。一切本已是定局,只是他何必還要寫上這樣一句讓自己痛苦難言呢。
子臣,你提筆之時,可是在怨我背信棄義麼。
她驀然凝視着舉足無措的蘇鄂,半晌只道:“你寬心,我不會怎樣。爲了腹中的孩子,我也會好好的。”
蘇鄂這才無聲舒了一口氣,俯身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拾起一枚藍寶石芝蘭髮簪放到女子手中:“這是皇上欽賜的,一會皇上過來,小主切不可面露哀色。日子還要過下去呢。”
然而即便她心知肚明,又有蘇鄂時時提點,從那日後到底還是消沉下去了。三餐只象徵性地吃上幾口,更是往往夜不能寐。待到十幾日後方海山自宮裡而來爲她請平安脈時,竟不覺被她的衰弱之象嚇了一跳。
詢問之時,玉衍卻只道:“許是孕中多思,近日來總是煩悶不安,便食的少了些,本也無礙。”
方海山細細檢查了剩餘的藥渣與日常飲用之物,見並無不妥之處,這纔開解道:“小主初次有孕,心中不安本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若長久這般,必會對腹中胎兒有所損傷,不知小主可是有什麼心結難解。”
玉衍詫異於面前之人的洞察力,便不願他再深究下去,只掩飾說:“大人這次回宮爲新小主們診治,可有什麼趣事。”
太醫自是明白她話中所指,略加思索便揀了重點回:“這次進宮的本有一十二人,只是如今才過兩月,便已有兩位小主仙逝了。”
玉衍不覺一驚,旋即看向蘇鄂。她本是無心一問,卻不想得知的竟是這等驚人之訊。這些女子入宮之時便已經過千挑萬選,自不會是因什麼突發急症而故。先前雖也聽蘇鄂言及這些女子似乎並非簡單之人,卻不想竟鬥得這般激烈。若如此下去,怕是還不到侍寢之日,便要香消玉殞大多數了。
“另外,臣察覺到似乎有位小主的身份格外特殊。”
玉衍微微擡眼,指一指他身後一把紋走獸的紅木椅道:“大人請坐,去把皇上賞賜的雲片糕拿來給大人嚐嚐。”
方海山明白她有意聽下去,更是一五一十回了:“小主中有一位名爲箬亦的女子,診治檢查之時一概是另闢了地方,由院首親自查看。只是她的身份似乎還不爲其他小主所知,因此臣妄自揣測着……”
“大人絕頂聰明,這位小主怕正是皇后娘娘一意舉薦之人。之所以這樣不顯山不露水的,只怕皇后娘娘也知道這批小主們的厲害吧。”玉衍隨手拿起一個甜橙把玩,口中卻似漫不經心一般,“以後的事,便煩勞大人留意着了。”
方海山方要起身領命,忽聽門外白羽一聲尖叫。這一聲來的猝不防,蘇鄂眉頭一蹙,已是轉身出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