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令人忙捧了銷金青鳳的燭臺來,寬慰道:“太后娘娘又被夢魘着了?自先帝去後您便常常如此。”
“先帝,先帝……”她披散着長髮,口中喃喃重複着,空洞的目光恍然變得蒼涼無比,“正因哀家對不起先帝,所以如今,他的兒子要來殺哀家了。”
“太后,那是您的兒子。”賀令人面無表情地糾正道,“皇上他怎會如此做呢。更何況奉給您的藥,每每都是皇后親自督促太醫檢查之後才端給您的。”
“皇后怎還是從前那個皇后。”秦氏一句話未說完,已是連咳不止。令人見此忙奉了盞蜂蜜乳茶上來,一邊順着她的後脊說了幾句寬心話。然而她心中亦是明白,太后身體每況愈下,惡疾又來的這樣突然,她難免要懷疑是她人動了手腳。賀令人思緒尚未迴轉,已聽得身邊人再次劇咳,這次太后一口噴在了白玉金盞裡的竟是汪汪一口血。
賀令人驚得眉眼驟變,一把扶住秦氏道:“太后娘娘!”
太后亦滿眼驚愕,只握緊了被角,身體抖動得厲害。然而她卻並沒有臆想中那般勃然大怒,只是沉沉地,似拼盡了全身力氣那般緩慢道:“給哀家傳話出去,叫莊賢王務必速速進京,哪怕用盡一切辦法!”
賀令人捺住心口一陣狂跳,強作鎮定的應下了。忽一聲滾雷,驚得她驟然擡眼,手中的紅燭亦是噼啪地熄了光。太后側身躺下,她掖緊了被角才輕聲退出房去。
這反時節的雨攪得人心神不定,依稀已是二更天了。只是不見月光,唯有繪雲銥金琉璃頂下面懸着的宮燈,泛出一絲清白的光影。賀令人貼着牆壁亦步亦趨,忽見一個內侍人影,已從迴廊後閃身而出,那人見到她也不行禮,只顧垂頭向前走。
而就是在那擦肩一過的瞬間,仿若是漫長時光中滯了一筆。賀令人略有些悲傷,然終是篤定道:“太后時日不多,請皇后寬心。”
身後是茫茫的雨夜,即便不用眼去看,也能感受到重檐宮宇之上無形的陰霾。每到這種時刻,那星星點點的華霓之光便顯得這般無力,彷彿就是這宮中每個女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一點光。賀令人於是輕嘆一口氣,拂身走進了夜中。
翌日秋雨初歇,天氣亦涼了不少。木軒下散種的一排翠竹經雨潤溼,竟碧如美玉,薄如蟬翼的新葉上汪了一灘水,時時垂落在窗邊,但聽滴滴輕響,卻是別有一番趣味。
青鸞所居的祈福殿自不比其他小主的尊貴,常年無人問津,庭中開出的五色芳華也只不過是樹菊花,文菊之流。雖不及御花園的嬌貴,卻也多了一分傲骨。青鸞時時搬了佛龕靜坐院中,偶然見白羽一手攏了一把正盛的青白花瓣,回身笑道“給小主做蜜合菊瓣入菜可好”。
秋日天光正盛,長久不聞宮中諸事繁雜,日子雖清苦,好在悠閒恬淡。女子不覺伸手挽了一株白菊相看,卻是與今日所着的銀白碎珠鍛裙相宜得很。露水打溼了披肩輕紗她亦渾然不覺,只隨口道:“欲訊秋情衆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爲底遲。”然而吟了兩聯,便已覺意之不吉,遂停了下來。
卻聽得有清涼之音相合,接的正是“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蟄病可相思?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青鸞擡眼,但見男子負手道,“小主心性至高,若此景換做常人,早便六神無主了。只有處事不驚之人,方得這番餘暇。”
裕臣的出現如一道光亮的白,他依舊是着雲白的淺裳,愈發襯得面若冠玉。雖只是尋常打扮,然那清華之氣從未因裝束而變得淺淡。青鸞一瞬竟以爲自己恍在夢中,然而這影跡卻愈發真實了。她拘了一個常禮,目光卻是寡淡中透出星點欣喜。
蘇鄂亦是訝然,然而宮嬪私會男子本已於理不合,且青鸞又尚在思過之中,她便只得迎身上前,一禮到底:“敢問王爺,如何貴臨此地……”
“本是探望皇妃而來,順道拜會小主。”他依舊和顏,只是眉間隱見一抹明朗之意,“皇上准許本王隨意出入宮中各處,此地又甚爲僻遠,你且放寬心,不會連累了你家小主。”
蘇鄂面色一緩,退避道:“奴婢不敢。”
這樣驟然聽他在旁人面前一口一聲小主,青鸞心裡彷彿是有細針輕啄那般淺淺的疼,然終於莞爾作無事一般。青鸞深知,他若不這般小心又豈能護得二人周全,之前重重難道還不夠令人膽戰心驚麼。
只是眼底剎那間便有了溫熱之意,微微偏過頭佯作是散了手中那白瓣木芍。
“昨夜風雨淒冷,小主可還安枕。”
他是記得自己睡夢中易醒,聽不得風聲雨聲的。然而這感念亦很快化爲心頭一絲悲嘆,青鸞神色有些憫然道:“王爺還當嬪妾是昔日的湘嬪麼,如今就算輾轉難眠又有誰人問津,不過是自個兒揣起來罷了。”
話一出口,連自己也不禁愕然片刻,她的怨懟之意何時已這般入骨深刻。而這自憐之中,又有多少是因眼前之人,恐怕裕臣心中亦是知曉的。她只是,只是想告訴他,沒有他,自己過得並不好。
說話間,蘇鄂已移了一副木角圓凳於院中。男子一帶衣角,無聲落座。盈滿清香的**之中,只餘下靜謐溫和的光側轉着弧度打在身上。許久不見,這一時反倒相對無言了。
“近日子臣被皇上召進宮來,怕是要在宮裡長住一段時日。小主若嫌時來無趣,或可對弈一局勝於聊聊度日。”
女子眼中有轉瞬即逝的驚喜,然而只需稍加思索便知定是藩王那邊逼戰逼得緊了,天子纔會急急召他進宮,登時心便涼了一半,當前畢竟是顧不得兒女情長的。然而得知他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仍是免不了小小的歡喜。彷彿天色也跟着晴了一些,青鸞頷首淺笑,頭上挽的一支紫珠流蘇垂在脖頸,秀容間更添一番嬌柔之美,襯得她笑靨似水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