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是第一次隨行出宮,一入宮門便有掌事公公在此靜候。見青鸞攜人而來,他不禁喜上眉梢,一個溜步請了安,連道了三遍小主吉祥才肯起身。由他引着向湖邊小路走,一路上撥柳尋徑,如此費了些周折才見二重飛鳥檐倚在木槿之中,燦若緋雲。遠雖遠些,卻也是難得僻靜。
四下環顧,還未開口,那公公便猜出了青鸞之意,陪笑道:“這聽雨閣雖遠了些,但近湖,又難得僻靜,是再好不過的了。”
“今夜初聽雨,江南杜若青。”青鸞微微頷首,“確是好地方。”
“皇上還吩咐了,因小主喜靜,故而不願讓她人叨擾,只獨闢了這麼一個住所。若是小主想同誰作伴,便吩咐奴才即可。”
這聽雨閣佔地四方,東西北各開了一間主臥房,後院一池蓮香,雖不比宮中富麗卻足以容下幾位小主同住。如今自己獨霸一閣確是要落人話柄,便淺笑道:“我感念聖恩,還請公公代爲傳達。只是這裡一人獨住着實寂寞清冷,還請公公回稟了皇上,讓謐答應也過來同住。”
“小主既說了,奴才自然辦的妥帖,那這就不打擾了。”
白羽依顏色上前,笑着塞了銀票在來者懷中,待打點好上下已是用膳時分。眼看晚上皇上是不會來了,蘇鄂便叫人撤了其餘用具,到後院叫青鸞時,卻見女子一人獨坐廊角,背影清癯,整個人浴在月光之中,竟仿若羽化成仙。她聞聲回過頭的一瞬,似有驚鴻之美,只叫人覺得夏日炎熱都融在了那一汪碧眸之中。
蘇鄂看得驚了,脫口便道:“小主與皇妃,倒是真有幾分真切的相似。”
話一出口,頓覺失言,忙要跪下請罪,卻見青鸞垂笑道:“連你也這麼說,那便真是了。”她隨手撥弄梔子花瓣,一時清香迎面,落英紛紛。“我總以爲,那樣的女子是我所觸及不到的。”
蘇鄂一時不知她作何想法,微微擡首。“小主……是心中歡喜?”
“她人再好,終究也是她人。若有一日,我親眼得見天子對我這份恩寵是介於她人之故,可會歡喜。”青鸞目光悽悽,那分明不該是撥得盛寵之人該有的落寞。“再或讓我得知,連皇上對我的那份依存都是因了與皇妃容貌相似……蘇鄂,到了那時,我可會真心歡喜。”
“小主多慮了。起碼皇上,他是真心待您,奴婢看得出來。”
青鸞柔和一哂,終是不再多言。晚風溫熱地吹拂在身上,有暖暖的舒緩之意。前殿下人們庸碌地打掃着各處,一時擡眼,彷彿自己還是從前那個宮女,從沒有這般艱辛的經歷。正見水巧手捧煲湯的器皿進入屋內,想到路上所經之事,青鸞不禁抿了嘴道:“尋機會把她指給別的主子,也不要讓她處境過於艱難。”
她心中終是不忍,見蘇鄂點了點頭,纔算作罷。
翌日,謐答應便當真遷了過來。她還是從前那般處處以禮相讓,之前的一些事兩人亦默契地閉口不提,這樣倒也平安無恙的過了幾日。皇帝雖也時不時來上一兩趟,但礙於國事吃緊,每日更多的時間仍是耗在儀元殿整理宮中送來的奏章。其餘時候,便歇在近處邢妃所居的絲濤殿。
裕灝來時,謐答應往往閉門不出,他二人有了說話空間倒也能暢言些前朝之事。聽他之言,似是南方叛亂勢力死而不僵,重新依附於圖謀不軌的親王意圖犯上作亂。而此次朝廷所派遣的兵力卻處處爲人所制,遠不敵他們,彷彿一夜間對手便強大起來,蟄伏於黎明前的黑暗中伺機而發。
不臣之衆中,不乏秦氏一族,因此盤根錯節地牽連到太后也未曾可知。如今宮內宮外兩頭不息,裕灝夾雜其中,亦是精疲力盡。
他談及此事時,青鸞正倚坐窗前,手持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揮着祛熱。一旁初沏成的綠茶輕霧撲面,淡香之中更有閒適意境。待一盞茶涼到剛好,她便奉於天子面前淡然輕笑道:“嬪妾不知男兒家戰場之事,但聽皇上說賊子總能抵擋主力進軍,那必是不甚瞭解我軍了。”
見他品茶不語,又徐徐道:“皇上可是疑心太后。”
“她總欲扶持他人將朕取而代之,卻也不詳兵理。”天子眉頭緊蹙,在漆紅的案牘上連連叩指,“朕只怕是另有高人。”
“莊賢王之流雖是虎狼之師,但更令人畏懼的是牽線之人當真頗具城府。”青鸞悠然放下團扇,無聲屏退了屋內服侍的下人,忽而俯身上前道,“嬪妾幾日前閒來無事,倒見兵書上有那麼兩句不甚有趣,皇上可願一聞。”
未曾料到她會有如此舉動,天子擡眼,星目之中卻醞釀了滿滿的驚喜:“說來聽聽。”
“孫子云‘明暗虛實巧施間,數稱度量勝負分。動似脫兔靜如水,匿狀隱形影難隨。攻求不備擊無意,示近用遠真假迷。嬪妾私心想着皇上英明,必是懂得以彼之道還治彼身。親王們如此對付朝廷,咱們亦有法子對付他們。”
裕灝沉思少頃,頓然徹悟一般連擊三掌,大呼道:“妙!”眼中滿是欣喜,一把握住青鸞的手,掌心皆是因激動而沁出的細膩的潮溼:“朕起初只認爲你精於樂舞,卻不想對於軍理亦有如此見解,鸞兒當真不啻於朕的賢內助。”
青鸞嘴角微微揚起,顧盼間卻已鬆了男子的手。“嬪妾哪懂什麼兵法,不過是成日在閣中閒來無事,又瞥見那軍書有趣得緊,方纔隨意讀來。皇上博覽羣書,一代聖賢,不嘲笑嬪妾小家子氣嬪妾便知足了。”
“朕的鸞兒哪裡是小家子氣。”他又飲罷一杯茶,低頭思索道,“裕臣總爲了朕百般涉險,如今是該緩上一緩了。”
驟然聽到那個名字,心口還是倏地一痛,彷彿有手恨恨地攥緊心臟,生生逼出那份埋藏已深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