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力從地起(六)

陳恭尹是嶺南三忠之一的陳邦彥的兒子,當年嶺南三忠抗清戰敗,陳家只活了他一個人而已,可以說是全家罹難。這些年,爲報家仇國恨,陳恭尹奔走於南直隸、浙江、福建等地聯絡義軍,謀求起事。在原本的歷史上,他這一年本該是去投奔永曆朝廷的,未遇,纔回了廣東,在增城縣定居。如今,卻是由於廣東光復,以及諮議局的設立,使得他先期回了廣東。

回到廣東,先行回鄉祭祀。他是順德縣龍山鎮人士,世代居住於此,然而這一次回鄉,山山水水的倒還是歷歷在目,可是那些岸邊的水力工坊、原本是爲稻田的桑樹林,以及鎮上染坊排出來的污水,卻讓他在一時間差點兒以爲是走錯地方了。

陳邦彥是抗清英雄,祭祀的事情順德縣衙那邊出了不少力氣。等到祭拜完畢了,陳恭尹便啓程趕往廣州,一來是訪友,二來則是要向陳凱當面致謝,感謝陳凱特別吩咐了順德縣衙爲陳邦彥修墓祭奠,感謝陳凱在順德絲織工坊大肆兼併順德縣土地的風潮之下出言保全了陳家的土地。

“巖野公是爲抗擊虜師的英烈,這些,都是本官應該做的。”

謙遜了一番,陳凱便提及了當年的舊事,回憶起當初陳邦彥、張家玉、陳子壯他們在廣州起兵抗清的舊事,提起了那時他在潮州的奮鬥,直言嶺南三忠的浴血奮戰不光是將虜師席捲兩廣的風頭遏止了下來,同樣也吸引了廣東清軍的注意力,如此他和鄭成功纔能有那樣的大好良機收復潮州全境云云。

“國家民族淪落致斯,未有犧牲,便不會有未來。而後來人,更當以萬分之努力,乃至是犧牲,以換來國家民族的光明未來,如此才能慰藉犧牲者的付出。”

“陳撫軍所言極是。”

陳凱侃侃而談,陳恭尹則應對自如。對於此人,陳凱是事先有所瞭解的,無論才具如何,陳邦彥的僅存下來的兒子,按照封建道德,他作爲廣東一省的父母官,也應該給予一定的照顧。這,就算是在後世,照顧烈士子女也是官府不可推卸的責任,是同樣的道理。

“我知元孝已有天子授予的世襲錦衣衛指揮僉事的世職,但是漢家天下正是用人之際,廣東更是百廢待興,急需元孝這樣的人才。此去雲南,千里迢迢,在路上耗費時間過多,本官以爲不如留在廣東造福鄉梓。尤其是在近期,廣東亦是將要再度出兵收復失地,元孝還當勉爲其難。”

一番暢談過後,陳恭尹欣然接受了陳凱的任命,只待休整數日便往廣東按察使司衙門供職。至於此人能夠有多大的才華,他反倒是並不在意——其父是慷慨殉國的陳邦彥,光憑着這一點,陳凱能夠將其留在廣東爲其效力,對於本省和外省的士大夫們而言就是一種態度。就像是當年他初上南澳島,鄭成功同樣是抱着千金市馬骨的心思,他此後的成就反倒是附加產值。

天地會如今在廣東風頭正盛,這是顯而易見的。不過,陳凱並不打算就此得過且過了,對於拉攏士心,他從來都是不遺餘力的,因爲他很清楚他該當如何才能將天地會繼續做大做強。

前後兩次大會都已經宣告結束多時,但是他每天仍舊需要接見爲數衆多的地方人士。這裡面不僅限於與會人員,更有不少其他地方趕來的,比如南贛、江西的代表,比如福建士紳的使者,再比如廣東本省一些尚未納入廣東巡撫衙門節制的所在,各自懷揣着不同的心思,來到此處,爲的自然也是那利益二字。

“只要有利可圖,他們纔會有更大的動力,而我則需要引導他們爲我所用罷了。”

笑意在面容浮現,陳凱站起身來,伸展了一番身體,藉此稍加緩解了久坐的疲憊,隨即便叫來了負責接待事務的官員。

“下午該輪到誰了?”

“回撫軍老大人的話,按照遞上帖子的順序,下面該是一些從新寧縣和陽江縣過來的士紳和商賈。”躬身行禮,無需看過名冊,官員便可將性命、身份倒背如流。

新寧縣和陽江縣分屬廣州和肇慶兩府,雖說是有陸路相連,但是行政區域有別,按道理是不會輕易湊到一起的。然而,如今這兩地卻有着一個共同點,而這個共同點則正是他們一起到廣州來求見陳凱的原因所在。

“哦,一羣上訪羣衆啊。”

上訪羣衆是個什麼意思,官員不太明白,不過他也不會多嘴去問,只是等待着陳凱的決定。是接見,還是押後,陳凱自有陳凱的決斷,能夠常年在衙門供職的,他是最分得清楚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的。

“那就讓他們下午來見我,民意還是要的。”

………………

“民意?什麼民意,陳凱這次就是衝着本官,衝着朝廷來的!”

陳凱批准了廣東諮議局關於解除疍民不得登岸謀生的禁令,首當其衝的就是那些在珠江上討生活的疍民。

疍民世代居住在船上,生產、生活皆繫於此,這無疑會造成很多的不便。但是,即便是在共和國時代徹底解決了疍民的歷史問題,這個羣體也仍舊是以漁業、航運業爲生,只是生活區域轉移到了案上而已。

政令下達,對於珠江上的疍民而言,無非就是以後可以上岸了,僅此而已。除此之外,他們仍舊是該做什麼做什麼,並沒有什麼兩樣。而隨着消息的傳播開來,當高廉雷瓊四府巡撫張孝起得到消息時,粵西南的疍民們還無從得知這一善政。但是,端坐於高州城中的他,對於這份看似與其完全無關的政令卻是勃然大怒,將剛剛回來的海北道周騰鳳着實嚇了一跳。

“撫軍?”

“你且看看這份急報吧。”

將常駐廣州城的習作發來的急報前推到了書案的另一側,重新倚在太師椅上,張孝起的鼻孔粗重的呼吸充耳可聞。

張孝起顯然是氣極了,周騰鳳眼見於此,亦是連忙上前抄起了急報,也顧不得重新落座了,就站在那裡一字不落的看了起來。而這一段文字看過了,他亦是立刻就反應了過來,陳凱的醉翁之意到底是在何處。

“他要借疍民的事情插手合浦珠買賣,可那是貢品啊!”

合浦珠細膩凝重,光潤晶瑩,渾圓剔透,平滑多彩,更兼極具藥用價值,故而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曾有“西珠不如東珠,東珠不如南珠”之語。

這並非是作爲本省人士的自誇之言,後世日不落帝國的英女王的王冠之上便有一顆拇指大的合浦珠。而在中國,合浦珠入供大內更是始於秦始皇,暴秦開疆百越,便有設珠官。而後歷朝,無論是大一統的帝國,還是偏居一隅的割據勢力,合浦珠的採集都沒有停止過,無非是對商民百姓的馳禁之別罷了。

到了明時,合浦採珠達到了歷史上最鼎盛的時期。廉州江兩岸街道燈火通明,江面帆船來往如鯽。時人李會的《廉州紀跡》有云:“明時廉州江面兩岸舴艋艅艎,帆檣如織,吩呶喧號,晝夜不斷,商賈輻輳,人煙稠密。”這是明代廉州珠市的盛況。

然而,經濟極盛一時的代價卻是過度採珠帶來的產量銳減,歷史上合浦珠貝的第三次和第四次大遷徙都是發生在明朝,以至於到了今時今日,合浦珠的產量早已不能與全盛時同日而語了。

但是,如今的合浦珠生產除了照例的進貢之外,所帶來的經濟價值卻是用於高廉雷瓊四府巡撫的撫標營的一應開支,同時也是對財政的補貼。即便是少了許多,可總比沒有要強。而合浦珠的採集須得珠民潛入珠池,乃至是深海,在那個沒有潛水裝置的時代,同時還需要面對海中的鯊魚,可謂是危險非常。這樣的活計,其實際上便多是疍民在做。

如此,陳凱批准諮議局的提議,既然不可能收到人力補充的實際效果,那麼就顯然是在爲向他們發難所做的預熱了!

身在局中,他們感受得最是清晰。張孝起怒火中燒,周騰鳳亦是不免憤憤不平,尤其是聯想到陳凱其實代表的是藩鎮的勢力,如此計算他們這些正統的朝廷臣子,那顯然就是在對朝廷發難。無論是在當下這樣的局勢,還是曾經的承平年代,這都是無法容忍的,也不容有絲毫妥協。

“撫軍,難不成陳凱還能帶兵殺過來不成,他總不至於把這最後一層也撕破了吧。”

借張孝起違逆諮議局所代表的“民意”,趁勢攻入粵西南,這是他們在第一時間就可以想象到的可能。但是,一旦兵戎相見,朝廷和藩鎮之間的窗戶紙破了,所帶來的後續影響顯然不是一個粵西南,或是一個合浦珠所能夠承擔的代價。

他們有消息渠道,聽說過似乎粵西南有些武將眼熱陳凱在廣東的改革成果,暗地裡組織河盜去強掠順德絲綢,而陳凱對此不光是放着現成的藉口不肯順勢擴張,反而只是在本地進剿,顯然還是有所顧忌的。

既然在那件事情上有所顧忌,那麼顯然也不太可能在粵西南大動干戈。那麼繞這個彎子,卻又意在何處呢?

周騰鳳的言下之意,張孝起當然明白。鄭氏集團和粵西文官集團之間向來不睦,但也從沒有到真刀真槍的打上一輪的程度。一切都還僅僅是在政治鬥爭的範疇之內,而張孝起作爲巡撫,雖說品級和爵位上比不得陳凱吧,但是同爲巡撫,如果陳凱不肯動手,對他能夠造成的威脅也就會變得極爲有限。

“彈劾,本官是不怕他的。就怕他根本沒打算把決定權交給中樞,而是繼續用他的諮議局來對付咱們。”

諮議局可以拉攏士心,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到的。雖說現在分潤的權利極爲有限,更多的還是一個協調地方和協助陳凱行政的機構而已,可是未來的發展趨勢,只要是見識過明末黨爭的都能有所預感,復社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粵西南地區,武將盤踞各府縣,各有各的心思,文官集團能夠掌控的實權本就極爲有限。這是連城璧殉國後梧州府以及肇慶府北部這些文官集團的實控區丟失的必然結果,他們最開始的靠着這些實控區來積累資源,進而重新控制軍隊和地方的計劃被洪承疇硬生生的打斷了,一直到現在的局面就只能是更加謹小慎微。

張孝起雖然沒去過陳凱的轄區,可也一樣能夠想象到那裡的士大夫肯定更加支持陳凱,起碼比高州、廉州、雷州的士大夫支持他的力度要大上不知道多少。一旦陳凱許諾在這些地方籌建諮議局,那麼士心倒戈,粵西文官集團本就最爲仰賴的士紳階層不再爲其所用的話,錢糧、人力、物力,他們是會被這些生生扼死的。

事實如此,無可厚非。然而,他們作爲地方封疆,勢必要爲朝廷,要爲文官集團守住這片地區。這,是中樞對抗藩鎮的本錢,亦是文官預防武人亂政的底氣所在。

這樣的底氣,在藩鎮遍地的粵西南,說起來實在沒有多少,但是有和沒有才是本質問題,與多少無關。而他們這些粵西文官集團之所以從一開始就與陳凱不對付,歸根到底還是因爲陳凱並非是正統的文官士大夫出身,一個藩鎮的幕僚出身的文官在他們這些人看來就是混進文管隊伍的另類。他們與陳凱之間的對抗,爲的就是設法限制鄭氏集團這個藩鎮的迅速膨脹,成爲王朝和文官集團日後的敵人,其實單純與陳凱這個人之間的矛盾算起來還只能算是少數的。

現在,陳凱出手了,他們必然是要有所反應的。是防禦,還是反擊,周騰鳳已經有了第一反應的答案,而張孝起顯然比他想得更加深入一些。

“陳凱此番顯然是勢在必得,以着咱們的力量是不足以抗衡的。要設法取得朝廷的支持,只要朝廷能夠全力支持咱們,咱們纔有轉圜的餘地。”

“可是,撫軍,昆明遠隔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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粵西南的高州府距離廣州已經很遠了,但是與高州府和昆明相比,這個距離也就是吃完飯遛個彎兒消消食兒罷了。

他們都是科舉有成,起碼智商上面是在平均水平之上的。這些年從各地投奔朝廷,跟着朝廷東奔西跑,又下派到粵西南主持抗清戰事,經驗上面也不是承平時的那些文官所能夠比得了的。

周騰鳳有如此擔憂,張孝起又何嘗不是。不過,早一步看過了書信,早一步開始謀劃,張孝起顯然已經想到了這一點上面,當即便指出他們完全可以將向郭之奇那位督師大學士求援——柳州雖然也不近吧,但起碼時間應該還是來得及的。而有了郭之奇出面,想來應該也可以進一步的拖延時間,拖到朝廷向陳凱和鄭氏集團施壓,爲了大局考量,陳凱也是會恢復“理智”。

“當然,這還不夠,我們也不能全部寄希望於朝廷和督師老大人。現在,必須給陳凱下點兒絆子,決不能讓他太過輕易的爭取到了粵西南的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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