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漸變(五)

軍戶的身份到了明末比丐幫還是有些優勢的,但是尋常民戶不到一定份上是絕計不會選擇成爲軍戶的,甚至就連女兒都不願意嫁給嫁給軍戶。因爲,軍戶幾乎就是暗無天日的集合,不過是一羣被衛所軍官壓榨的農奴而已。

農奴,還是自耕農,這個閉着眼都知道怎麼選;農奴,還是佃戶,這個絕大多數人也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因爲人身依附關係是截然不同的。

新興縣的漢子如是說來,高明縣的漢子亦是點了點頭,表示了對此的認同。接下來,無非就是按部就班的登記,然後按照此間的規章制度辦事,老老實實的做工、種地,吃得、喝的、還有工錢就都會接踵而至。至少,招工的那個夥計是這麼說的。

遠處,龍江鎮絲織工坊的幾個股東眺望着登記的場面,彼此間亦是不由得鬆了口氣。他們仗着陳凱的虎皮與順德縣的官吏很是打了幾回交道,最早他們只說是粵海商業同盟的時候,下面的官吏還敢暗示他們以好處,而他們也是毫不猶豫的就給了的。等到鄭惜緣那邊的入股定下來,消息傳到了順德縣衙,本地的縣尊大老爺竟然直接跑到了龍江鎮指導工作,當衆表態,稱他們是恢復順德蠶桑、絲綢產業的急先鋒,官府要大力扶植云云。

這並非是空口白話,知縣的助力很快就到位了,無主的桑林、田土,直接借給他們耕種,美其名曰是防止拋荒,以及未來的稅賦保證,但是在免稅期裡,產出都是他們的,與他們自家的土地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孝敬,自然是少不了的。對知縣、對下面的吏員、衙役什麼的,不要都不行,因爲這些傢伙不拿錢,他們總覺得不能安心,唯恐這些傢伙會在背後使些什麼手段。而有了彼此的利益連接,很多事情就更可以順理成章的做下去了,甚至包括高明縣那邊的收買,也是順德縣衙這邊做的中間人。

眼前的百姓是聚族而居的,工作方面,桑樹林的種植、採摘都是應有之義,養蠶的工作也要同時進行,確保蠶絲的產量,如此才能保證絲綢的編織。至於再進一步的精加工,比如刺繡方面,粵繡是中國四大名繡之一,其中又分作潮繡和廣繡,早在盛唐時就威名遐邇,到了明時其“鋪針細於毫髮,下針不忘規矩”,有的“以馬尾纏作勒線,從而鉤勒之”,圖案工整,“針眼掩藏,天衣無縫”,水平之高超不下他處。

繡娘,暫且是不會在這些逃難百姓裡招募的,因爲廣州城、順德縣,掌握了一定技法的繡娘並不鮮見,只要工錢合適,繡品就能源源不斷的產出。

這些事情,他們都是多次開會商議過的,當下不過是按部就班而已。而這些百姓方面,他們也沒打算真的剝削到家了,工錢照給,糧食從他地轉運來平價銷售,另外讓那些百姓耕種田土,就近種植菜蔬什麼的,整片區域以他們的龍江鎮絲織工坊就徹底盤活了,而這也是知縣所希望看到的。

合作,達成共贏,陳凱在大會上提到過這麼個理念。這期間,他們設法向廣東貿易商社拉投資,分潤與本地的官吏,就連那些原本的競爭對手,其中很有一些也選擇了與他們合作,以低息借貸的形式,而作爲交換條件的僅僅是幫助這些新的合作伙伴設法加入粵海貿易同盟,一如他們對早前加盟的合作伙伴們許諾的那般。

資金薈聚、投放,人力聚集、分配,原材料收購,產出的製成品投放市場,就可以直接收取利潤,從而進行新一輪的投資,如此往復。

於人造纖維尚未誕生的今時今日,絲綢皆是後世所謂的“真絲”。一如真絲於後世的鮮見,在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地區,絲綢都是最出名的緊俏貨。其舒適、光滑的質地,風靡世界各地,自然而然的成爲了中國古代最重要的出口產品之一。

銷路有着保證,白銀就會源源不斷的涌來,未來可期,只是現在卻還有着一些擔憂,不可避免。

“咱們招來的可不只是高明縣的民戶,還有不少是來自於新興、恩平等處的軍戶。雖說,那些原本都是民戶,是被那些粵西的將帥們生逼着做了軍戶的,但是收留逃亡軍戶,讓那些將帥知道了,只怕又要生出事端來。”

關於軍戶逃亡,這在有明一朝,從明初開始就是最不少見的段子。原本的,軍戶逃跑了也就逃跑了,地方衛所無力,也不太敢去跨地抓捕,往往就不了了之了,但是現在這形勢,明廷全憑着這些大大小小的軍閥拼湊起來的版圖還遠遠無法與清廷相比,朝廷、文官對於武將的容忍,確切的說是退讓已經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他們這般收容逃亡軍戶,告上哪去只怕都是落不得好的。

如是說來,周遭的其他股東亦是不免生出了些憂慮來。然而,順德人口損失嚴重,想要恢復絲綢生產的規模,人力卻又是最少不了的。兩相矛盾,衆人亦是覺得該當召開會議,商討一番,不行就投票決定下是否繼續收容什麼的。

“歸根到底,還是要看撫軍老大人對咱們能有多大的支持了。”

“我看是難啊。倒不是撫軍老大人會怕他們了,只是爲了些銀子就與那些將帥們鬧得不愉快了,就算是我都覺着不值當的。”

………………

“這一次,若是不行,就寫奏疏彈劾他。”

“彈劾就有用了?別忘了,他可不是郭督師、連制軍、張撫軍那樣朝廷下派的官員。只要福建的鄭賜姓手握大軍,就連皇上都是要捧着他的。”

“就是嘛,撕破臉暫時還是沒有必要的。先談談,咱們再拉上王帥、韋帥、葉帥、陳帥和李帥他們的,人多勢衆,談不妥也沒事兒,只要能夠撈到點兒好處就行!”

“王帥他們還好說,可陳帥和李帥不是與那廝穿一條褲子的嗎?”

“現在可未必了,這一次逃亡的軍戶裡面,新寧縣和陽江縣也不少,都去了廣州那邊兒,我看陳奇策和李常榮也未必心裡就能舒服了。”

“……”

新寧縣以及安插在臨近幾個縣的明軍將帥湊在了一起,商討着關於軍戶大量逃亡,以及廣州那邊諸如龍江縣絲織工坊之類的新興企業的大肆招工。

軍戶逃亡古來有之,畢竟軍戶的生活狀況和生活質量遠遠無法與民戶相比,皮鞭、軍棍組成的軍屯更是使得那些被強逼爲軍的民戶們更加嚮往過去的生活。但是,後者對此的推波助瀾卻是毫無疑問的。旁的不說,據他們所知,最近的這個月裡,順德縣已經有了開始趕超新會縣成爲軍戶逃亡首選地區的趨勢。而這個趨勢,更是他們絕計不能容忍的。

有組織的串聯在騎兵信使的快速往來間迅速構成,羅定州的總兵官韋應登、葉標二帥接到書信後當即就表示舉雙手雙腳贊成,恩平縣的虎賁將軍王興稍微猶豫了一下子,但是很快也對此了表示了贊成的態度。相較之下,新寧縣的凌海將軍陳奇策和陽江縣的海陵島參將李常榮則顯得有些猶豫不決,尤其是後者說出來的話總有一份含糊其辭的意味。

“我看,陳奇策和李常榮是打算再看看風向。”

“這兩個牆頭草!”

“也難怪他們,早前與陳凱是有不錯關係的,這一次爲了幾個軍戶去得罪了那廝,大概也是不太願意的。但若是咱們能夠談下來些什麼,他們自然也不會不要。若是肯上道兒,到最後應該也能附和幾句的。”

有了這個基礎,衆將亦是說幹就幹,一衆人直接就奔了廣州而去,到了巡撫衙門更是直嚷着要立刻見到陳凱,必須給他們個說法才行。

“這是廣東巡撫衙門,還有沒有規矩了!”

廣東巡撫標營總兵官林德忠前來彙報補充新卒的訓練進度,見得衆將帶着他們的親兵在巡撫衙門裡大聲嚷嚷,一嗓子吼出去就把這些將帥給嚇了一跳:“撫軍老大人日理萬機,可是誰想見就見得?本帥姑且要提前預約,爾等一個個參將、遊擊、守備的,莫不是還要卡在本帥前面不成。現在,遞了帖子,驛館裡等信兒去!”

官大一級壓死人,軍中更是階級分明的所在。明朝大小相制的祖制是有的,這些將帥也並非林德忠的直屬部將,並非受其節制。奈何,大小相制歸大小相制,階級的差距依舊帶來了極大的壓迫感,尤其是在林德忠這麼一嗓子,巡撫衙門的衛隊也紛紛涌了過來,他們反倒是被包圍在了這麼一小個區域裡面。

雙方本就並非同一派系,這年頭兒明軍之間互相吞併的事情也並不少見,再加上他們在巡撫衙門裡大吵大鬧的,被人拉出去打一頓板子也是自家授人以柄了的。

原本是打算先聲奪人,在一開始的氣勢上佔得先機。這些年他們與文官的嗓門也都是高上幾度的,慣常如此,也就沒有再多想旁的。可是眼前的這副情狀,卻不由得他們不想想這是在哪位文官的地盤兒上。此間看着這一把把被握在手上的刀柄,盡作那蓄勢待發之狀,衆將也只得灰溜溜的出了巡撫衙門,照着林德忠的話說回驛館裡等信兒去。

慣性思維好像在陳凱這邊兒是不好用的,此間也只得遞了帖子,等待召見。不過到了第二天他們便聽說了陳凱例行休沐,帶着夫人和一雙兒女出城遊山玩水去了。奈何,有了林德忠那一嗓子,他們也沒敢去打擾了陳凱的好心情,只得繼續在驛館裡面等待着召見的消息。

城裡面兒,諸如鎮海樓、拱北樓什麼的前兩次休沐陳凱都帶着家人轉過了,順帶着還去了一趟碼頭那裡的紀念碑,對兒女進行了一番“愛國主義”教育,順帶着在媳婦、孩子們面前吹了吹牛逼。此一遭,卻是要逛一逛城外的白雲山,那裡風光獨好,在明清時的羊城八景裡單單是此處就佔了其三。

“蒲澗濂泉、景泰僧歸、白雲晚望,這一日怕是看不完的。不過,卻也不急,咱們在廣州城的日子還長着呢,慢慢來。”

“夫君是在嫌棄我們娘三兒走得慢嗎?”

“沒有,沒有,爲夫哪裡會這麼想啊,娘子想多了。”

平日裡忙於軍務、政務,陳凱從來都是雷厲風行的,再加上此處早已來過了,直奔着景點兒,對於路上的風光便遠不及鄭惜緣他們看得那麼仔細。此間,陳凱表現出了極強的求生欲,當即便引得鄭惜緣噗嗤一笑。旋即,便道了一句:“妾身就開個玩笑罷了,夫君這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妾身平日裡在家中是多麼兇悍”的話來。

“哼,知道爲夫的手段了吧,以後還不乖着點兒,小心落個悍婦的名聲。”

趾高氣揚,誇張得做出一副自以爲得計的模樣。見得陳凱如斯,鄭惜緣又是差點兒笑出聲來,倒也一點兒不肯示弱,當即便回了一句:“妾身若是悍婦,夫君也得被人說是懼內。都是正二品的大員了,羞也不羞。”

算來,成親已經兩年了,這雙夫妻卻依舊猶如是新婚一般打情罵俏,甚至到了旁若無人的地步。換做是承平時,陳凱這般少不了要被御史、巡按之流的言官彈劾一個無人臣體,甚至因爲鄭惜緣有所迴應了,弄不好還要攤上個閨門不肅的罪名。但是現在這年兒,廣州城天大地大老子最大,那些侯爺、伯爺什麼的都要聽從他的將令行事,更用不着擔心旁的什麼了,這大概也就是亂世文官最大好處了吧。

陳凱一家子在城外遊山玩水,好不快樂。城裡面的驛站裡,一衆將帥還在那裡乾巴巴的等着,也不太好出門惹是生非,唯恐又被人抓了小辮子。緊接着,又是兩天過去了,陳凱纔算是騰出功夫來召見他們。只是沒等他們的屁股落了座,陳凱接下來的話就讓他們再也坐不下去了。

“本官忙得很,沒時間管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想打嘴仗,粵海商業同盟那邊已經僱傭了一個千總隊的訟師候着呢,直接去廣州知府衙門裡說去。若是沒別的事情了,就到此爲止,本官沒那麼多閒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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