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加碼(六)

一個“又”字吐出了太多的心聲來,金維新說者無心,陳凱坐在那裡,倒是直聽得是一個哭笑不得。

去歲,廣東戰場上的三個系統的明軍,李定國所部只出滇抗清以來,軍紀軍法都是極其嚴格的,時人多有言及其秋毫不犯者;相對的,陳凱帶來的粵東明軍,從兵權上多是隸屬於鄭成功,鄭成功素以嚴刑峻法出名,治軍之嚴格在中國歷史上都是出了名的,對於軍法軍紀的重視程度比之李定國更甚,再加上陳凱對此也是個倔脾氣,就更是如此了。

但是,粵西各部明軍,有的是官軍,有的則只是義軍,實力大多不濟,前來襄助,也多有借東風以自肥的念頭。早在去年的時候,他們的軍紀就多次遭到質疑,對於民間的騷擾,受到嚴格約束的李定國所部對此是非常不滿的,多有部將向李定國指摘這些友軍的種種問題,但是出於合作的考量,李定國也不好約束他人的部隊,往往是就此作罷了。

只不過,這些問題卻並沒有就此消失,反倒是更加深刻的體現在了印象之中。待到了此時,問題再度出現,於心中,曾經的煩惱就會如同是大壩泄洪一般洶涌着撲面而來。

聽罷了金維新的勸諫,以及具體的情況,陳凱點了點頭,只說了句曉得了,便不再提及此時。直到了這頓飯吃過了,正消着食,行轅那邊有人來見,說是李定國派人請了陳凱,有事情需要商議,這次會面才就此結束了。

車輪,在城區的青石板路上碾壓而過,伴隨着健馬項上的銅鈴、護衛在側的輕騎,蹄鐵憑着似有似無的旋律清脆的響動着。

坐在馬車裡,陳凱閉目養神,腦海中卻並沒有去想關於即將面對的事情,反倒是琢磨起了鄭成功剛剛派人送到的書信裡提及的一些事情來,重新盤算起了當前需要去做的事情,首先要排出一個優先級出來。

馬車飛速駛向大營,花費的時間卻也算不得太多。待他抵達時,中軍大帳中郭之奇、連城璧等人也早早就抵達了,細看去,似乎在場的所有人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尤其是李定國和郭之奇。吵了一架,倒也不像,但是金維新提及的那樁事情,顯然讓他們都很是不痛快了,否則也不會在這大晚上巴巴的將他從城東的行轅請到城西的大營這裡。

彼此行了禮數,李定國便直言不諱的提及了這麼晚把陳凱請來的原因。說白了,還是那幾個粵西明軍的將帥搞事情,陳凱聽罷了過後,點了點頭,也並沒有太過在意,只是用了一句“縱兵擾民”來概括了這件事情的性質,就再沒說些什麼。

“陳撫軍,這事情怕是沒那麼簡單的吧。若是沒有利益驅使,他們緣何會如此亂來?”

郭之奇厲聲質問,陳凱看了看他,卻好像是聽得了一個莫大的笑話似的,直接便反嗆了回去:“郭督師的意思是,本官指使閣下節制的將帥來給我自己找不痛快嘍?”

這,確實是不合情理的。隨後,未及郭之奇出言,陳凱轉過頭便向李定國拱手言道:“殿下,那一萬餘廣州百姓,下官當年是曾與陳凌海有約的。所以,等到陳凌海履行諾言,下官自然要補貼以糧食,用來降低這些百姓的離開對於陳凌海所部造成的損失。”

“說起來,這個補貼額度並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很少。究其原因,其一,是下官在潮州、瓊州兩府多年的積累,於去歲、今朝耗費良多,再加上福建的大亂,庫房裡的倉儲幾乎都已經用光了;而其二,也正是由於下官唯恐會有人以此動了搶掠百姓來換取銀錢的歹毒心思,纔會將補貼額度降到這個份上,爲此甚至更不惜得罪那些想要求更多補貼的將帥。”

“下官自問,在此事上已經想得算是周全了。至於某些人利慾薰心,想要藉此來逼我服軟,又與我何干?”

陳凱言之鑿鑿,合情合理。一語說罷,李定國等人雖未明言,但是看那神色,想來已然是偏向陳凱這邊更多了些。

到了這個份上,郭之奇反倒是沒有繼續追着打下去,只是表示了他已經派人傳令下去,勒令衆將不得騷擾民間百姓,至於補貼什麼的等待商討結果云云。

這樣的反應,陳凱當然明白郭之奇的這前後用意爲何。倒是於他而言,這卻也是無所謂了的,隨便聊了聊,便告辭而去。

“督師,爲何不繼續追問下去?”

與陳凱,他們是一前一後離開的,但卻並沒有什麼交集了。郭之奇和連城璧回到了衙署,在那裡,連城璧便迫不及待的問了出口。

“如白啊,再逼問下去也沒有意義了,反倒只會讓殿下對咱們更加厭煩。”

搖着頭,郭之奇很清楚,他眼前的這位總督,雖說是封疆大吏,但卻終究是在官場上歷練太少。即便前有王化澄,後有他的提攜和教導,可是對於人心的揣摩上,一個即便是在府縣基層也沒有做上太久的官員而言,才智再佳,也難免欠了火候。

思慮及此,嘆息也只在心中,郭之奇看到了那份不解,當即便向連城璧解釋了起來:“方纔,我只問了一句,陳凱便已有如許多的話等着了,顯然是早有準備。憑此,便可以確定這裡面的事情當有此人的籌劃。既然如此了,再多說,他也有話等着,多說無益啊。”

這一點,連城璧當然能夠理解。旁的不談,只以“爲何不停止補貼”爲例,陳凱既可以表示“沒了補貼,那些將帥就更不會釋放避難百姓”,更可以用“可以沒了有,不能有了沒”爲藉口,直言“一旦停止補貼,那些見不到好處的將帥很可能就會將那些避難百姓殺了泄憤”,並且反過來質問郭之奇能不能爲他們作保。

如此,他們便勢必將要陷入到新的圈套裡面,而且是一個套着一個,再難脫身了。想到此處,連城璧恍然大悟:“所以,督師在派人向那些將帥傳令的同時,暗示他們會在事後對他們進行相應的補償,就是爲了防止陳凱作實咱們沒有對麾下將帥的管束能力的罪名!”

一點就透,連城璧的表現讓郭之奇不由得感到了欣喜,點了點頭,便繼續言道:“只要向殿下證明了咱們沒有節制麾下將帥的能力,等殿下回返安龍救駕,廣東的局面就勢必需要更加手握實權的他來主導。這就是他的目的!”

“他已經看透了當前粵西形勢的核心問題所在。”

“是啊,他這是在以彼之長,攻我之短。廣東苦戰經年方得收復,越是如此,殿下就越是在離開前確保離開後此地能夠堅守下來,乃至是繼續收復失地。咱們還需要時間才能一步步的將衆將約束得更好,而他陳凱,手裡握着的是鄭賜姓的兵權,多年下來,在麾下將帥心中也是威望甚高,一個如臂使指,絲毫不過。”

李定國已經確定了要回安龍救駕的情況下,大軍離開後的權利、軍事真空該由哪一方來填補,這個主導權不在郭之奇這個督師手裡,也不在連城璧這個總督掌控,更不是陳凱一介巡撫就可以說了算的,至於永曆朝廷,那就更是鞭長莫及,說到底還是李定國更加傾向哪一方,哪一方就可以佔據更大的優勢。旁的不說,這廣東一省,拋開粵北的清軍不談,三分天下,李定國的那一份蛋糕就會落到哪一方的手裡面!

“是我小瞧了那陳凱了,或者說,是他從一開始就有心麻痹咱們,所以纔會表現得那麼的蠻橫。”

對手到底有幾張臉,到底哪一張纔是真的,這個看不清楚的話,知己知彼就是一個繆談。二人思慮良久,總覺得還是要想辦法化被動爲主動,否則就一直是陳凱出招,他們接招的話,只會露出更多的破綻來,讓李定國對他們越來越沒有信心。

“按照祖制,兩廣總督是兼任廣東巡撫的。甲申以前如此,甲申以後,丁賊、王閣部、林朱二公皆繫於此。至李成棟反正……”

兩廣總督兼廣東巡撫乃是明廷舊制,李成棟反正,當時是廣東一省,外加上半個廣西一起改換了明廷的旗號。李成棟從佟養甲手裡奪取了總督印信,明廷將佟養甲投閒置散,給了個管中軍都督府的差遣就丟一邊去了。而李成棟這邊,實際上也只是管廣東一省的軍務,人事任免的權利上交給了朝廷。連帶着廣西那邊,明廷提拔了反正巡撫耿獻忠爲兵部尚書,以桂林留守瞿式耜、總督張同敞等人實控了廣西的軍政大權。

這裡面還夾雜這東勳西勳、吳楚黨爭,李成棟總制江、廣、閩、浙,但實際上卻無廣東巡撫的差遣,治所也不復爲梧州、肇慶,而是如清廷時一般的廣州,乃是官職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事而異所致。其人死後,杜永和亦然。到了杜永和棄城而逃,乃至是降清,連城璧受命兩廣總督,管的也不過是些退避深山、海島的明軍、義軍,治所亦只是在那小小的文村,更別說是負責全省民政事務了。

“如白,現階段還是先要將兼領廣東巡撫的差遣拿下來才行。有了這個差遣,咱們就可以繼續名正言順的管理廣州府的事務。否則單憑總督的官職,一旦陳凱謀取了廣東巡撫,那麼很可能就會直接被請出廣州府,回肇慶、梧州去了。”

“近期,怕是不好辦吧。”

“是啊,行在那邊是指望不上的,關鍵還是在於西寧王殿下。近期,咱們還是先要把眼下這樁事情做好了,才能去談旁的什麼的。”

事情回到了原點,粵西文官集團想要在李定國走後的權力爭奪戰中佔據上風,首先就要把這頂無力節制衆將的帽子摘了再說。

王朝末期,國家的組織力、控制力下降,基層和武將的失控就在所難免了。明末基層方面,北地的大亂姑且不提,只說廣東,亦是土寇遍地,潮海七大寇、繡花針王興,可謂是比比皆是。

至於武將的失控,無外乎是地方軍隊的藩鎮化。明末的關寧軍,弘光朝的楚鎮、江北四鎮,再到後來處處皆是藩鎮軍閥武裝。若非是這裡面還多了個滿清的民族壓迫問題的話,倒是與漢唐末年武人亂政有幾分表面上的相似感。

坐在回返行轅的馬車上,想到此處時,陳凱不由得笑出了聲來。只是那笑聲之中,全無半點兒喜悅,有的只是諷刺,徹頭徹尾的諷刺。

曾經在網上,陳凱看過這樣的一種說法,說是“國恆以弱亡,而漢獨以強亡”。只此一句,大漢王朝的強橫之氣便撲面而來。

關於漢王朝強大的說法,歷朝歷代,尤其是那個網絡時代,可謂是不勝枚舉,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漢將陳湯那響徹古今的“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字裡行間所昂揚的民族自信心,即便是在兩千多年後也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並且爲之感到振奮不已。

但是,書看得多了,陳凱也清晰的記得,陳湯同樣也說過“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何者?兵刃樸鈍,弓弩不利。今聞頗得漢巧,然猶三而當一。”從一漢敵五胡,到一漢敵三胡,這本身就是一種退步。甚至,到了漢末之時,退步的程度尚且不足以扭轉漢胡之間的戰鬥力對比,由此地方割據勢力依舊可以吊打胡人。

奈何,漢末三國,軍閥混戰,百姓民不聊生,人相食的例子比比皆是,乃至是到了三國的時候,人口銳減,從巔峰時的五千萬迅速下降到了七百餘萬,使得魏蜀吳三國不得不互相掠奪人口以增強自身實力,甚至到了抓捕胡人、山越、武陵蠻、西南夷來補充人口的地步,其中蜀漢政權的無當飛軍就是通過征服南中才建立起來的。

已經到了這樣的程度了,可是割據勢力卻依舊在不斷的發動戰爭,爲的就是能夠重新實現一統。可是真的一統天下了,由於人口銳減,內部爭鬥,西晉王朝乾脆遷徙胡人以充實地方,就連《徙戎論》這樣振聾發聵的千古奇文都攔不住他們,最終導致了五胡亂華,說到底還是一個利益所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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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從來都是最重要的資源,因爲沒有了人,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意義。軍閥混戰的結果就是人口銳減,而歷史更似是一個輪迴一般,早在唐初時唐太宗也曾說過“今中國強,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擊胡騎數萬”,結果安史之亂、五代十國之後,留給宋的就只是一個西域、河西、幽雲十六州盡數淪爲夷狄之手,以及安南獨立的局面。

想到了安南,陳凱依稀記得,前幾日瓊州府那邊送來的書信裡也曾提及過,說是明末的亂事導致漢人遷徙安南,阮主政權就大力吸納漢人開發安南南部,使得阮主擁有了與鄭主抗衡的力量。

之所以會如此,除了長年的軍閥混戰,百姓流離失所,以至於人口銳減之外,由於民不聊生,使得大量的漢人被迫遷徙到了當時相對安定的胡人控制區,乃至是藩屬國度。人口的遷徙,使得那些文明程度低下的遊牧民族、番邦小國迅速得到了中國積累多年才發展起來的科學技術和文化,加速了他們的實力提升。

此消彼長,漢胡力量對比逆轉……

今日之明廷,拋開滿清的民族壓迫以外,有限的控制區內部藩鎮遍地。這一點上,如秦王府、西寧藩、鄭氏集團這樣的大型軍閥勢力對於麾下將帥的控制遠比朝廷要強上太多,而那些由明廷任命的文官督師們負責節制的所在,如兩廣、如夔東,這些地區的小股軍閥勢力多如牛毛,互相之間齷齪不斷,對於百姓的騷擾也是無法抑制的。

補貼的問題上,陳凱只是推了一把,果不其然,那些自由自在慣了的軍頭們便跳了出來,將問題更加鮮明的展現在了李定國的眼前。而這,也正是陳凱當下需要李定國看到的,無論他們選擇的方式是不是現在這般的,只要暴露出了問題,那就足夠了。

“郭督師、連制軍,二位碰上了豬一樣的隊友,那就自認倒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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