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會方面的消息越來越多的傳到香山,在本地士紳、百姓的感官上,藩兵就越來越與食人妖魔劃等號了。
儒生臘肉這道菜在廣東地面上瘋傳,所到之處無不是風聲鶴唳。新會,只是一個輻射的起點,臨近的香山也不是傳聞的終點,甚至連一站都說不上。從這裡,向北傳往順德,向東渡過零丁洋,爲新安、東莞的士紳、百姓所熟知,亦是免不了要向南傳播到澳門,嚇得葡萄牙澳門議事會連忙出資加固了一輪聖保祿炮臺壓壓驚。
葡萄牙人在澳門,理論上是租用土地做買賣和停靠商船的,每年要向廣東方面繳納租金不說,本地的行政、司法上也多有從屬於香山縣衙的。
明清雙方在廣東你爭我奪,他們雖是比較傾向於通過耶穌會有過長期合作的明廷,但是清軍的實力更勝一籌,中立便是他們的慣用姿態。哪怕是陳凱這四年來幾次給清軍放血,甚至掌握了珠江的制海權,可雙方的實力對比放在那裡,他們也依舊是如此,唯恐稍有偏向日後會成爲清廷發難的藉口。
不過,如今是李定國的大軍席捲粵西,陳凱不光是在新會之戰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更是順勢拿下了香山縣城,澳門方面與鄭氏集團在這幾年有着比較頻繁的經濟往來,不派人去一趟新會結交一下,總也要到香山這裡與陳凱見個面。
“親愛的陳,聽說這一次你又創造了一個奇蹟。”
來人便是當初隨他回中左所面見鄭成功的那位葡萄牙人紳士,從澳門出發,很快就抵達了香山縣城。見到了陳凱,紳士很是熱情,尤其是歐洲人用慣了的那種親切的言談用詞,更是把在場的一衆衛兵聽了個一愣。
“何塞,你真的相信一炮就可以把新會那樣的城牆轟塌了的謠言嗎?”
“若是別人,或許我連聽的興趣也沒有。但是親愛的陳,你可是連偉大的若昂四世陛下都盛讚過的,是文明世界的英雄。英雄,總會有異於常人的能力和表現,我也總要將信將疑一些的。”
若昂四世被葡萄牙人稱之爲是復國者,與澳門議事會過從甚密的耶穌會在葡萄牙國內也是若昂四世的堅定支持者。上一次這個葡萄牙紳士與其同行時,倒是曾與陳凱講述過前些年葡萄牙爭取獲得獨立的過往,並且很是將中葡兩國比作是同病相憐。
憑着上一次的廣州救援,陳凱的名字不光是在中國本土傳播開來,如南洋,甚至是歐洲那邊隨着商船的往來也成爲了一個傳奇。至於那位若昂四世有沒有這麼說過,陳凱不得而知,但是從歷史上若昂四世對永曆天子向歐洲教廷借兵的態度來看,最起碼是不會給這個何塞以顛倒黑白的可能的。
事實上,那位葡萄牙國王怎麼看待,陳凱是沒有什麼興趣的。此間寒暄一二,無非是爲了接下來的會談烘托一下氣氛而已。葡萄牙方面的代表如斯,陳凱也樂得如此,雙方暢談了一番過往的事情,便聊起了現階段的戰事。
“這些韃靼人只怕比摩摩爾人還要殘忍,主是絕對不會容忍這種吃人的噁心的!”
對於新會吃人事件,何塞表現得很是激憤。倒是這句主什麼的,還是把陳凱聽得不由得腹誹了一二,但也沒有表現出來,只說是不符合聖人關於仁的教誨,與禽獸無異,也就到此爲止了。
“何塞,明人不說暗話,你這一次過來,不會只是敘舊那麼簡單。”
陳凱的話裡面沒有半點兒的猶疑,何塞大概也是寒暄夠了,對此並沒有表示出什麼尷尬,直接便照着澳門議事會那邊的決議與陳凱詳談了起來。
據他所說,葡萄牙方面還是比較傾向於明廷的。他此番過來,爲這幾年雙方的交流做一個解釋,化解彼此間的誤會。至於進一步的合作,亦或是其他的什麼,卻是半點兒也無。
“這個,其實無需多言。韃虜勢大,國朝危如累卵,這些年就連朝鮮、琉球、安南那些藩屬都已經改換門庭了,你們能夠嚴守中立,國姓和我都是可以理解的。以後的日子還長,有的是合作的機會,無須如此。”
鄭氏集團分裂到鄭成功重新統一,與澳門方面的合作是陳凱聯繫的。雙方最初訂下過購置火炮,擴大貿易量的協議,但是隨着尚可喜向澳門方面施壓,火炮交易量銳減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份上,貿易量隨着牌餉在粵海的確立也出現了比較大幅度的下降。雙方的關係在最近的兩年裡不冷不熱,但是這一次,陳凱聽來,也只是想要在下注前露個笑臉兒罷了,便也不打算在意什麼。無非的,不過是對於示好,希望澳門方面繼續保持中立態度,至於什麼與清廷爲敵的事情,倒也用不到他們幫忙。
“親愛的陳,感謝你的理解。”
葡萄牙從理論上覆國已經十四年了,但是得不到歐陸列國以及教廷的承認,就始終是戰戰兢兢的。爲此,秉承着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道理,藉着三十年戰爭,葡萄牙曾大肆結交西班牙的敵人,但是收效甚微,即便是與英國之間的同盟,也是付出了極大代價的。
這樣的情狀也不可避免的影響着海外的葡人,現實是他們不過是羣狼環伺下的公羊,要憑着羊角自保。如此,少一頭狼和多一頭狼對他們也許就會是生與死之間區別了。
“明末清初,決定中國未來的只有中國人自己,其他的,什麼葡萄牙人、荷蘭人、西班牙人、英國人,全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這個國家的未來在於大海,但是現在卻是由大陸上的戰爭決定的。立足當下,才能擁抱未來。”
相談甚歡,何塞在當天便告辭而去。陳凱回想着二人之間的交流,腦海裡卻想起了當初曾聽人假設過關於鄭氏集團在海外立國的設想。可是現在想來,沒有母國的人力、物力、財力支持,僅僅是一個遷界禁海就把鄭氏集團打回了原形。到了南洋,面對西方殖民者,再加上背後還有個只要能夠剿滅抗清勢力便寧可割讓土地的大清朝廷在,其結果,最多也就是個加強版的蘭芳共和國。
“首先,還是要解決掉滿清,否則就有什麼未來可言。”
思慮,回到了原點,陳凱這邊對於艦隊和大軍的調遣也沒有停下來。香山即下,陳凱留下了中權鎮在此坐鎮,讓其餘部隊盡數登船。
自香山縣拔錨起航,大軍沒有返回香港島,而是越過了珠江口,直抵珠江東岸南部的新安縣,於沿海的西鄉展開登陸。
這裡,早在東晉時就已經是東官郡和寶安縣的治所,到了唐時這片惠州以西、珠江以東、東江以南的區域的中心才轉移到後來的東莞縣城。自唐而後,寶安縣不復存在,此地也長期從屬於東莞縣,直到明萬曆年間才重新分爲一縣,其地包括後世的深圳市和香港特別行政區,治所在曾經的寶安縣城——珠江東岸的南頭,也就是明初時設立的東莞守禦千戶所城那裡。
此地,在明時理論上擁有112艘戰艦和兩千戰兵駐守,被稱之爲是“虎門之外衙,省會之屏藩”。
但是到了現在,早已是今時不同往日了,陳凱一遍遍的給廣東水師放血,有限的小船也都停靠在廣州城南碼頭那裡瑟瑟發抖,此處倒是有一鎮三千綠營,也是因爲陳凱佔據了香港島才特別設置的。
大軍登陸完畢,便直接南下撲向新安縣城。那裡的綠營在西鄉早就設有烽火臺,一旦發現明軍艦隊,早早的就點燃了狼煙。
陳凱對此是心知肚明的,他特別攔在了通向東莞的大道上,同時還行文調了駐紮香港島的後勁鎮登陸九龍江,從南向北推進,正是兩面夾擊的態勢。
上一次清軍突襲香港島失敗後,羅溪以南已經是不設防的了。後勁鎮推進的速度很快,就是羅溪上的羅湖橋被清軍給拆了,弄得陳斌還要搭建浮橋。陳斌耽誤了時間,但是南下的部隊同樣是擁有五個鎮七千大軍的兵力,直撲新安縣城,倒也不懼那些綠營兵。只可惜的是,等他們抵達時才發現,他們還是來晚了,新安鎮甫一得知陳凱的大軍在西鄉登陸就毫不猶豫的向東北方向轉進,早已跑得是無影無蹤了。
“韃子不想被王師各個擊破,所以要放棄一些容易遭到圍攻的城池,藉此來保存有生力量。”
新安縣已經距離羅溪不遠了,向東北轉進,很可能是去了赤崗。爲此,陳凱派了王起俸帶着所部騎兵去探查,結果在赤崗還真的發現了清軍的痕跡。只不過,那裡的痕跡也已經可以算是過去式了,王起俸的先頭部隊是親眼看着新安鎮的殿後部隊繼續向更東北的方向有條不紊的轉進,連回頭也沒有沒回頭一下。
“撫軍,再繼續向東北方向,韃子是去惠州府城那裡了。”
王起俸還在回來的路上,但是消息則是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回來的。李建捷對於廣東的情況最是熟悉,當即發言說出了推測,亦是得到了衆將的附和。但是,清軍會不會是先行逃亡惠州府城,然後再進東江前往東莞,乃至是廣州,這就並不好說了。
“那,撫軍,我軍還要繼續向東莞推進嗎?”
按照原定計劃,與李定國分兵後,大軍先下香山,再多新安。有了這兩處,陳凱從香港的中轉站到新會一線的道路就更爲順暢了。下一步,自然是要向北推進,奪取東莞,進一步的蠶食清軍的控制區。可是現在的情狀卻是新安鎮北逃,大軍的有生力量得以保存,再加上東莞鎮的話,六千大軍,陳凱僅憑手裡的撫標、前衝鎮、後衝鎮、後勁鎮、鐵騎鎮、驃騎鎮這六個鎮的兵力,優勢就顯得不甚明顯了。
周全斌說出了擔憂,衆將自然也很清楚該當如何解決——求速,無非是立即直撲東莞縣城,趕在還在繞路的新安鎮抵達前攻陷東莞縣城;而求穩的話,則是要等到柯宸樞率領的後續部隊跟進,有了足夠的實力,再往東莞,兩個鎮的清軍就絕對不夠看了。
“現在已經是十一月初六了,按理說,周侯爺和柯提督那邊再有幾天就能到香港那邊了。”
“海上的事情,哪有一定之說啊。”
沒有無線電、沒有網絡、沒有衛星的時代,陳凱也沒辦法確定那支後續部隊到底行進到了何處。不過不管行進到何處,起碼計劃是還要繼續執行的。無非的,就是對於接下來的時日多了一份不可避免的隱憂。
“按照原定計劃,大軍休整三日,再行向東莞推進。”
決定如此,三日後,大軍沿着珠江東岸穩穩的向着東莞縣城那邊推進。一路上,畢竟是近萬的大軍,連個清軍的人影兒也沒看到,最多也就是看到了清軍的沿江烽火臺不斷的點燃,奔着東莞的方向,也奔着廣州府城的方向。
推進至東莞縣城時,已經是十一月十六了。大軍走得穩,速度自也不快,但是一個安全就足夠了。但是,這一次抵近到東莞縣城,本地守軍卻並非如新安鎮那般逃之夭夭,反倒是利用這些天的時間加強了守禦,從城外看去,也能看得清楚城上的守具密佈,以及城下的那些新近插入土中的梅花樁子的木料上那絕少能看得到的潮氣。
“這東莞看來已經是韃子拱衛廣州城的東面防線所在了。”
收縮兵力,自然也是有個極限的。一味的龜縮到核心是不智的,不說什麼戰略縱深縮小的問題,只說不能利用外圍防線有效的消耗敵軍的有生力量,以及爲核心爭取更多的時間,就已經是極大的問題了。
清軍在新會的嚴防死守,就是在於這一點。現在陳凱碰上了另一個新會,不過他也並沒有急着攻城,而是按部就班的安營紮寨,清除城外的梅花樁,打造攻城器械,甚至還在城南挖掘起了地道,全然是一副要複製攻陷新會時的手法。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當中。唯獨是,時間也在一天天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