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永曆七年的夏(下)

永曆七年四月,永春之戰開戰前夕,接替被殺的陳錦的那位新任浙閩總督劉清泰通過鄭家的關係,經鄭成功的祖母黃老夫人之手向鄭成功投書,“宣揚皇上覆載深恩”,“陳述父子不應絕情”,以忠孝兩全引誘鄭成功背明歸清。

戰事未有因此而停滯,雙方在五月裡大打出手,一直打到了六月初纔算是一個完結。但是在五月時,清廷就已經正式下詔,封鄭成功爲海澄公,鄭芝龍爲同安侯,鄭鴻逵爲奉化伯,鄭芝豹授左都督,給泉州一府地方供鄭成功安插和供養軍隊,全然是認定了可以一戰將鄭成功趕回海上,收取漳泉兩府,乃至是廣東的潮州。

敕諭之中,清廷肯定了鄭芝龍“當大兵南下未抵閩中即遣人來順,移檄撤兵,父子兄弟歸心本朝,厥功懋矣”。接着指責“墨勒根王不體朕心,僅從薄敘,猜疑不釋,防範過嚴;在閩眷屬又不行安插恩養,以致闔門惶懼,不能自安。隨後開導鄭成功歸順清廷,並且將他們此前幾年抗清的事情解釋爲“爾等保衆自全,亦非悖逆”。

如此,清廷肯定了鄭芝龍降清的功績,將鄭芝龍被掠,以及北上京城後的惡劣處境都歸咎在了死鬼多爾袞的身上。到了最後,故意不提鄭成功以反清復明爲旗幟,爲的就是給雙方一個臺階,好促成招撫鄭成功一事。

說起來,清廷如此的委屈巴巴,實際上還是由於永曆六年,鄭成功連戰連捷,以及大西軍出滇抗清對於清軍的攻掠所導致的局勢惡化所致。

誠如那時的一份密奏中所書寫的那般:“成功等作賊既久,狼子野心,臣等非敢保其不叛,亦難必其就撫。但今湖南、川、廣處處用兵,力不暇及。且湖南之賊,或由江西,或由廣東,皆可通閩,萬一勾連狂逞,爲禍愈大。故姑以招撫一策,先將此賊牢籠,息兵養民,察其動靜;苟有反側,仍即剪除……”

對此,清廷由於西南壓力過於巨大,以及鄭成功在閩南戰場上的摧枯拉朽,再加上陳凱在粵東的守土不失,清廷便毫不猶豫的讓已死的多爾袞背起了黑鍋,安撫鄭芝龍,同時更是安撫鄭芝龍背後的鄭成功,藉此來緩和雙方的矛盾,實現招撫,亦或是防止東南明軍與西南明軍合流的實際威脅。

早在去年的七、八月份,清廷就已經開始大力安撫鄭芝龍。到了十月的時候更是向劉清泰下旨,授意其對鄭成功進行招撫。而後者在向鄭成功投書前,甚至將福建巡撫張學聖以及福建巡按王應元革職查辦,送交京城候審。

歷史上,清廷爲向鄭成功解釋永曆五年突襲廈門島一事,聲稱是“地方撫、鎮、道官不能宣揚德意,曲示懷柔,反貪利冒功,妄行啓釁,廈門之事,咎在馬得功”,於是將福建巡撫張學聖、福建右路總兵馬得功、興泉道黃澍以及福建巡按王應元四人下獄,是爲追查掠奪鄭氏家產一案。

而現今,清廷自不能將馬得功和黃澍再從十八層地獄裡拉出來,就只能拿主謀的張學聖和負有監察職責的王應元開刀。用的理由,自然也並非再是掠奪家產,而是殘害鄭氏族人——在中左所城下虐殺那三個鄭氏族人,意在騙城和離間的舊事。

劉清泰作爲朝中的主撫派,自是不遺餘力的向鄭成功示好,連帶着清廷那邊從皇帝順治以下也對此多有贊同。倒是朝中的主剿派勢力依舊不小,所以清廷最終的決定是剿撫並用,授意平南將軍金礪統大軍進剿,以進一步的殺滅鄭成功的威風,爲招撫一事增大勝算。

然而,戰事的結果,一如歷史上的海澄之戰那般,最終以清軍的慘敗告終。主剿派暫且退出舞臺,當然,那一個府的施捨也就更是不存在任何意義了,清廷於是便特遣芝龍表弟黃徵明爲使者專程赴閩傳達諭旨,提出了鄭成功接受招撫,清廷則確認他在實際控制區的統治地位,同時可以酌情分派府縣用以養兵的條件。並且,爲了達到效果,清廷更是指使鄭芝龍派家人李德、周繼武等持親筆信以勸說鄭成功接受清朝招撫。

“果不出竟成當年所言,只要把韃子打疼了,兄長的日子纔會更好過,他們也會放下調門,試圖和咱們議和。”

由於清廷招撫的對象不只有鄭成功,還包括了雖說投閒置散,但是始終沒有歸附清廷的鄭鴻逵。當鄭鴻逵看過了這些勸降的書信後,猛然間便想起了當年中左所保衛戰期間陳凱對他的好言相勸,如今看來,就好像是親見的一般。

“竟成之見地,從來都是少有不中的。”

對於鄭鴻逵對女婿的誇讚,作爲侄子和舅哥的鄭成功亦是重重的點了點頭,對此表示了認同的態度來。

說起來,多年的相處,鄭成功遠比鄭鴻逵更要了解陳凱。其人能力不俗,且常有奇思妙想,性格處事上偏向穩妥,但也不乏冒險的勇氣。

當年的舊事,其實說起來還是陳凱駁了鄭鴻逵的顏面,有置鄭氏家族成員於險地的成分在,爲此纔會使得定位戰激化到了那副田地。但是,事實證明當時確實是陳凱做對了,有了馬得功、黃澍二人做樣,明軍的海上權威以及中左所作爲閩海貿易中心的地位都得到了保證,更加進一步的削弱了清軍的實力,爲當年和轉年的反攻創造了有利的條件。

而現在,陳凱當年的說辭也得到了印證,二人亦是深感拜服。但是感嘆過後,鄭鴻逵卻也知道,鄭成功此番請他前來,其實也是爲了能讓他們這叔侄二人能夠統一口徑來面對清廷,若是做得好了,未必不能緩和雙方的矛盾。

“大木以爲,對於韃子的招撫,咱們鄭家該當如何?”

鄭鴻逵出言問及,鄭成功則是早有成算,深吸了口氣,旋即便斬釘截鐵的回答道:“虜廷口口聲聲說會給小侄地盤用以安插部將,當年不是還說要將福建、浙江和廣東三省都給家父嗎。此番且與他虛以委蛇,將計就計,權借糧餉以裕兵食!”

話說至此,鄭成功隨手拿起了一封書信,遞在了鄭鴻逵的手上。後者接過書信,已知鄭成功早有打算,只是打開了書信,細細的看了起來。

“違侍膝下,八年於茲矣。但吾父既不以兒爲子,兒亦不敢以子自居。坐是問候闊絕,即一字亦不相通。總由時勢殊異,以致骨肉懸隔。蓋自古大義滅親,從治命不從亂命。兒初識字,輒佩服《春秋》之義,自丙戌冬父駕入京時,兒既籌之熟,而行之決矣。忽承嚴諭,欲兒移忠作孝;仍傳清朝面諭,有原系侯伯,即與加銜等話。夫既失信於吾父,兒又安敢以父言爲信耶?”

不比永曆元年才加入到鄭氏集團旗下的陳凱,鄭鴻逵是爲鄭成功的親叔叔,對於鄭芝龍、鄭成功父子之間的關係很是清楚。

想當年,他的那位嫂子懷了鄭成功,鄭芝龍卻因爲與顏思齊等人密謀推翻德川幕府而逃亡臺灣。此後多年,鄭芝龍在閩海打拼,鄭成功則由其母獨自養育,鄭芝龍所作者,無非是絕少有偷偷去日本與妻子相會一二,留下些銀錢,同時知會些如花房七左衛門之類的朋友幫忙照顧,僅此而已。

這對父子之間的關係本就有所疏遠,甚至到了鄭成功回到老家,與父親的關係也遠不及對其母的依戀。至於後來,鄭芝龍一意孤行,鄭成功苦勸不得,父子親情又與忠君的思想相悖逆,從此自然是走上了“忠孝不能兩全”則“舍孝而取忠”的道路。

父子關係如斯,可卻終究還是父子,清廷對鄭芝龍的欺騙,此刻又如何能夠取信於鄭成功。這一點,鄭鴻逵自是明白,否則哪怕是因廈門一役的錯誤處置,最終遭到鄭成功的排擠,哪怕是選擇了轉交兵權,前往白沙養老也不肯倒向清廷,這裡面並非沒有這這一層的顧慮。

“當貝勒入關之時,父早已退避在家。彼乃卑辭巧語,迎請之使,車馬不啻十往還,甚至啖父以三省王爵。始謂一到省便可還家,既又謂一入京便可出鎮。今已數年矣,王爵且勿論,出鎮且勿論,即欲一過故里亦不可得。彼言豈可信乎?父在本朝,豈非堂堂一平國公哉!即爲清朝,豈在人後哉!夫歸之最早者且然,而況於最後者?”

“雖然,兒於戊子歲亦已揚帆入粵屯田數載矣。不意乘兒遠出,妄啓干戈,襲破我中左,蹂躪我疆土,虔劉我士民,擄辱我婦女,殘虐我鄭氏族人;其餘將士之財帛,百姓之錢穀,何可勝計?”

中左所的漳國公府裡,鄭鴻逵一字一句的看着鄭成功的回書。很快的,書信送往福州,浙閩總督劉清泰與新任的福建巡撫佟國器二人則越俎代庖,先鄭芝龍一步閱讀起了這封書信來。

這幾年清廷與鄭氏集團的你來我往,二人既然爲這一督一撫,也是早已對此有所瞭解。鄭成功的書信中有了清廷不可信的基調,鄭成功便在書信中翻起了舊賬。

說起來,兩軍交鋒,各爲其主是沒必要提及的,但是鄭成功一講博洛乃至是其背後的清廷對鄭芝龍的欺騙,二談清軍突襲中左所,區別無非是因陳凱守住了中左所而少了“掠我黃金九十餘萬、珠寶數百鎰、米粟數十萬斛”之類的字樣,多了句“殘虐我鄭氏族人”之語,但是把這些說清楚了,就更加作實了清廷的不可信。

“夫沿海地方,我所固有者也;東西洋餉,我所自生自殖者也。進戰退守,綽綽餘裕。其肯以坐享者反而受制於人乎?”

“且以閩粵論之,利害明甚,何清朝莫有識者?蓋閩粵海邊也,離京師數千裡,道途阻遠,人馬疲敝,兼之水土不諳,死亡殆盡。兵寡必難守,兵多則勢必召集,召集則糧食必至於難支,兵食不支則地方必不可守。虛耗錢糧而爭必不可守之土,此有害而無利者也。”

“如父在本朝時坐鎮閩粵,山海寧寧,朝廷不費一矢之勞,餉兵之外,尚有解京。朝廷享其利,而百姓受其福,此有利而無害者也。清朝不能效本朝之妙算,而勞師遠圖,年年空費無益之貲,將何以善其後乎?其或者將以三省之虛名,前啖父者,今轉而啖兒;兒非不信父言,而實其難信父言者。”

“劉清泰果能承當,實以三省地方相給,則山海無竊發之虞,清朝無南顧之憂,彼誠厚幸。至於餉兵而外,亦當使清朝享其利。不亦愈於勞師遠圖,空費帑金萬萬者乎?”

說起來,雙方對於這封書信的第一閱讀人絕不會是信封上的鄭芝龍一事,其實都是心照不宣的。此刻書信中提及了劉清泰,其人與佟國器對視了一眼,很快就從這位妹妹剛剛入宮爲妃的外戚眼中看到了與他眼中一般的“討價還價”四字。

“前面抱怨了那麼多廢話,說到底還不就是想要朝廷兌現當年對他父親的承諾,要福建、浙江和廣東這三省的地盤,我呸!”

此時此刻,剛剛看過書信的佟國器險些罵出了口,於劉清泰這邊而言,鄭成功的這封家書中對於降清一事的模棱兩可,他亦是盡數看在眼裡的。

至於後面的諸如“父既誤於前,兒豈復再誤於後乎”之語,如“況兒功名之念素淡,若復作馮婦,更非本心”之句,再如那“不然,懸烏有之空名,蒙已然之實禍,而人心思奮,江南亦難久安也”的話說來,無非是自誇兵力雄厚,威脅清廷若是不讓他如願就繼續與清廷在東南沿海開打。

“思遠,這是好事,只要他有求於朝廷,對於朝廷來說就足夠了,不是嗎?”

劉清泰如此說來,佟國器當即便明白其人所指。說起來,這三個省,福建且不提,浙江的杭州有駐防八旗,廣東更有平南、靖南兩藩,早已並非是隆武二年時的局面了。

地頭蛇們不會同意是一回事,況且此番議和清廷的核心層也是缺乏足夠的誠意,無非是想要借議和來緩解東南的壓力,防止鄭成功與西南明軍合流。當然,若是能夠招撫成功,鄭家的水師和海貿巨利也是對清廷大有好處的,最起碼能夠分潤些許,總比鄭成功憑此來與清廷作對要強的。

“制軍,這條件咱們接不下來的,朝廷那邊也不會應允的。”

佟國器如是說來,劉清泰理所應當的回了句“當然”,隨後便叫來了鄭芝龍派去中左所的那個叫做李德的家人,讓其將鄭成功對其所說的話一一道來。

“兵多地少,難於安插;倘若裁減兵戈,一旦出征,何以制勝?”

“再分給三府屯兵,並轄三省沿海地方。”

“既封海澄公,公爲五等上爵,卻僅充總兵官,尚在提督之下,無以節制大軍。”

“一面招撫,一面令金礪統兵入閩,令尚可喜陳兵粵東,似爲騙局。”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海上之事,全權託付,則父親致力於內,兒盡力於外,付託得人,地方安靜。”

聽過了李德的複述,佟國器細細品味着其中的那些關鍵用句,調門上是遠比書信要低上不少的。但是,這裡面的內容憑着他們也是不足以決定下來,亦是要儘快的向清廷彙報,才能做出處斷。

“旁的不急,他既然說起了金礪的事情,正好杭州駐防八旗損傷不小,需要回杭州休整。現在,立刻讓金礪帶着軍隊回去,起碼做出些誠意來。”

“那平南王爺那邊呢,聽說喀喀木的部隊也快到了,這若是打起來,議和的事情就徹底告吹了。”

劉清泰和佟國器都朝中的主撫派,事關政績,自然是要多加考量的。奈何尚可喜一是王爺,二來更是在廣東,他們無力爲之。所幸劉清泰卻是成竹在胸,當即便向佟國器言道:“那就立刻上疏,請朝廷下旨。只要威脅不再,議和的事情,還是能夠談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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