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在遠方(五)(二合一大章)

鄭泰毫無顧忌的把話說出口,鄭成功亦是如此想來。甚至不是他們兄弟,上一次鄭鴻逵來信時也提到了這一點,或許就連他們那個素來聰慧的堂妹大抵也是這麼想的吧。

只可惜,鄭家的子弟們大多是缺乏着必要的遠見,遲早這臉面不光是要丟,而且丟得還會更大。

當然,就現階段而言,暫且也只能繼續這樣僵下去了。不過,鄭成功也從來不會坐以待斃,提及了一番他們從廣州那邊得來的情況,便又提到了他已經向朝廷提出了晉升陳凱爲廣東按察使粵東兵備道的要求。

兵備道最早是要都察院御史或是掛都察院御史銜的官員才能擔任的,到後來普遍化了,由各省的按察使司副使或是僉事便可擔任。按察使司副使是正四品,僉事則是正五品,陳凱是從分巡道開始分管地方軍政事務的,現在則已經是從三品的布政使司參政,鄭成功乾脆把那個副字也省了,直接向朝廷要求一個正三品的廣東按察使的官職出來。

聽到此事,鄭泰自然明白其中深意。提高陳凱的地位,借朝廷的分量來壓那些鄭氏族人是其一,更重要的還是在於陳凱的功績擺在那裡,對陳凱的晉升,同時也是對其他文官武將的激勵。

現在,無非就是等朝廷的旨意下達,鄭成功相信朝廷是不會駁了這份三品官的晉升請求的。算算時日,估摸着也就幾個月的時間。

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不過,朝廷的旨意遠比他估計的來得還要更快太多,僅僅是他與鄭泰談及此事沒過幾日,宣詔使者就已經上了廈門島。

“恭喜國公,賀喜國公。”

宣讀了詔書,由於陳凱過多的參與到了廣州的戰事,並且在最後還陰了杜永和一把。彈章擺在案頭,行在那邊也還等着鄭成功的勤王大軍,這無不使得鄭成功的國公爵位因此而耽擱了下來。

但是如今,杜永和降清,甚至就連死訊大概都已經傳到了行在的今天,明廷也再無任何顧忌,冊封鄭成功爲漳國公的詔書下達,在場的文武官員們也無不是欣喜非常。

“有勞天使了,請天使入內敘話。”

來得遲了些,但鄭成功對宣詔使者還是很客氣的。然而,後者卻並沒有接受這份好意,反倒是向鄭成功問及陳凱是否在此的事情。

“陳道臺現在還在潮州署理地方軍政事務,並不在中左所。”

就着問話,鄭成功把陳凱的所在做出了迴應,宣詔使者聞言,也是“哦”了一聲,旋即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中道出了實情:

“下官今番來此,除了奉旨冊封國公以外,朝廷以爲陳道臺多年來屢立奇勳,實乃難得之幹才。本着有功必賞的原則,特晉升廣東布政使司參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陳凱爲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漳泉潮惠四府,提督軍務兼管糧餉,賜尚方……”

按照正常的行程估量的話,現在他派去的人大概還在前往行在的海路上顛簸着呢。但是現在,宣詔使者不光是到了,更是帶來了兩份詔書,一份自然是冊封鄭成功爲國公的,而另一份竟然是晉升陳凱爲漳泉潮惠四府巡撫的!

巡撫一職,取的是“巡行天下,撫軍按民”之意。巡撫初設之時,乃是臨時差遣,多爲督理稅糧、總理河道、撫治流民、整飭邊關等專項任務,如洪武朝的太子朱標就曾巡撫陝西。後來隨着文官的地位越來越高,原本朱元璋設計的地方上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以及都指揮使司的行政、司法、衛所三權分立的格局被打破,爲解決三司條條分割、運轉不靈的現實問題,漸漸的巡撫成爲定製,三者皆要向巡撫負責。

此時的巡撫,權利比後世的高官還要大上許多,幾乎是省高官、高官以及省軍區司令於一身的實權官職。但巡撫設立也並非是全然的分管一省,如南贛巡撫轄江西之贛州、南安,廣東之韶州、南雄,湖廣之郴州以及福建之汀州等原本分屬於四個省的六府之地。再如登萊巡撫,轄區則只有山東的登州和萊州這兩個府。

陳凱得到任命的漳泉潮惠四府巡撫並非舊有官職,但是一如廣東現今的另一位巡撫——高廉雷瓊四府巡撫張孝起那般,他們管的都是明軍在這些清軍勢力不易全面展開的邊邊角角的地方,在這些地方節制當地明軍以爲恢復之效。

這裡面,唯二的區別在於,其一,張孝起是朝廷內部的行政官員外放,而陳凱則是地方官步步升遷,一個的根腳在內,另一個的則在外;其二則是張孝起在名義上監管了那四府的多支明軍,而陳凱的轄區卻只有福建明軍的部隊。

換言之,陳凱的巡撫一旦接任,在沒有督師、經略、總督的情況下,於名義上他就將會成爲這片區域的最高級別官員,哪怕他也只有正二品的品級,如鄭成功這般的國公在以文馭武的祖制面前,也要受到陳凱的節制!

這樣的任命一旦展現在所有人的面前,當即便是一個神色百態。陳凱被任命爲巡撫,再加上鄭成功早前已經任命陳凱爲總制,全權負責廣東戰場,以及陳凱這些年來的功勳,在這一刻他作爲鄭氏集團的第二號人物的地位已經不容任何人質疑。無論是分管軍器局的馮澄世,還是贊畫軍務的潘庚鍾,亦或是作爲財神爺存在的鄭泰,這些鄭氏集團內部最得用的文官們,他們都無法與獲得了朝廷背書的陳凱相比較。

但是這樣一來,文武之間的地位變化、巡撫與招討大將軍之間的權力劃分、陳凱和鄭成功之間的關係以及更深層次的那些東西,每個人都在深思,深思着事態在未來的發展,深思着他們各自在這其中的定位,一時間竟是一個鴉雀無聲。

“原來是這樣啊,那麼就請天使先入內敘話,待接風洗塵,休整數日後,再行前往潮州宣詔,如何?”

“下官一切聽從國公安排。”

鄭成功大大方方的將宣詔使者讓了進去,寒暄片刻,鄭成功問及了一些關於永曆朝廷和西南明軍那邊的情況,也介紹了一番他們在福建和廣東的勵精圖治,尤其是鍾厝之戰以及兩次陸豐大捷,都是宣詔使者不曾知曉的,甚至若非鄭成功曾經派人向朝廷要求改陳凱的福建布政使司參政爲廣東布政使司參政,只怕就連前年的三戰三捷也是一無所知。

二者相隔千里之遙,其中還隔着清廷的控制區,間行、繞道,都是不可避免的,而這些無不在影響着消息的傳遞,但是明軍在靖州、桂林的兩戰兩捷卻已經傳到了此處,甚至已經隱隱的有了些關於明軍在湖廣再度取勝的傳聞,唯獨是不知是真是假。

“爲王師賀,爲國公賀!”

“爲大明賀,爲朝廷賀,爲天子賀!”

慶賀的宴會在入夜後舉行,鄭成功被冊封爲漳國公的消息也迅速的傳遍了中左所的每個角落。連帶着這份國公的冊封,更有着陳凱的那個巡撫的任命,在島上更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那些從廣州來,以及在中左所之戰中得陳凱庇佑的百姓們無不是讚頌朝廷慧眼識珠,一邊爲陳凱感到高興,一邊也在爲陳凱這樣的能臣幹員被任命爲如此高官,必將更好的實現對韃虜的反擊而欣喜不已。

酒水在島上迅速的出現了供不應求的現象,這裡面,有人喝酒是爲了高興,而有些人喝酒,則是爲了紓解情緒。只是這酒入愁腸,往往這愁就要更愁上幾分。

“那廝,打跑了幾個韃子,就被任命爲巡撫,巡撫啊,朝廷這般濫授官職,實在是奸臣當道!”

“不是打跑了幾個韃子,我聽說朝廷根本就不知道今年的戰事,全然是按照去年的標準冊封和晉升的。大木是這般,那廝也是這般,弄不好等天使回去了,再回來那廝就是個閩粵總督了也說不定呢。”

幾家歡喜幾家愁,原本還打算在鄭氏集團內部與陳凱爭一時長短,藉此來確保他們這些石井鄭氏子弟能夠繼續坐享膏腴,哪裡能想得到朝廷那邊對陳凱會如此看重。

這無非是他們利慾薰心慣了,根本看不得旁人的好處,根本不明白如陳凱這般的屢立奇功,一個巡撫其實已經算不得什麼了。但是現在陳凱的升遷,卻讓他們當即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雖說由從三品的布政使司參政到正二品的巡撫,三個品級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是巡撫已經是節制一方的地方大員了,即便入朝最起碼也是個兵部左侍郎的坐堂官,甚至就算是爲尚書,或是入閣也並非沒有可能。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朝廷再弱,大義名分上也不是鄭家一個家族所能夠比擬的,更何況朝廷的旨意不就是皇上的意思嗎,這兩個字的分量之沉重,更是讓他們連呼吸都感到無法順暢起來。

“對了,肇基呢?”

說起來,鄭肇基算是這羣鄭氏子弟中鬧得最歡實的一個,此刻卻並不在此,倒顯得有幾分怪異起來。

“哼,人家的親妹夫要做巡撫了,十有八九是跑回白沙去拉妹妹的裙角去了,還能在這兒跟咱們這些不得勢的一起廝混?”

羨慕、嫉妒,更免不了要懷恨在心。可是如他們這般,抱着那一畝三分地兒的格局,不去開拓更大的未來,就永遠只能被限制在那一畝三分地兒裡面。

就像是他們竭盡全力的妄圖靠着杯葛這樁婚事來限制陳凱在鄭氏集團內部的地位之時,陳凱卻在忙着調查東南四省的抗清現狀,在忙着拯救粵東的危局,在忙着與靖南藩的大軍周旋算計,在忙着利用香港的地理位置以及明軍的海上優勢遏制尚耿二藩的實力膨脹。當陳凱做下了若干大事,再回頭,朝廷以官爵酬功勳,任命其爲巡撫的時候,他們也只能在此望洋興嘆,發出一聲聲酸不拉幾的犬吠而已。

宴會上推杯換盞,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麾下衆文武和宣詔使者盡興了,鄭成功便回去休息。待到第二天一早,早早的趕去向他的祖母問安,同時向那位老祖宗正式稟報這一樁好消息。

受封國公,自然要開祠堂向列祖列宗報喜。這已經是鄭家的第四次了,平國公鄭芝龍、定國公鄭鴻逵,還有延國公鄭芝鵬,現在又多了一個漳國公鄭成功,一門四公爵,比之開國靖難時的徐家都要拉風。不過現在這個四個國公,兩個投閒置散,在家中頤養天年,還有一個更慘,被清廷軟禁在了京城,只剩下了一個剛剛受封的小輩兒還在竭力救亡,也不知是可笑,還是可嘆。

所幸,有了前三次的經驗,自也是駕輕就熟。一切禮數完成,鄭成功便與他的那位老祖母單獨談了一番,待到鄭成功再離開宅子之後,回到府中,便修書一封送往潮州的分守道衙門,其內容無非是讓陳凱準備一下完婚的事情。

“這樁事情總算是結束了。”

放下筆,鄭成功倚在太師椅上,長吁了口氣,頓覺輕鬆萬分。這從來不僅僅是一樁婚事那麼簡單,而是鄭氏集團的自身定位,是一個以石井鄭氏家族爲核心的唯利是圖的海商集團,還是一個以海貿輔助抗清事業的軍事政治集團,一切的矛盾點都集中在了這樁婚事上面。

現在,事情終於得以解決,朝廷的權威壓倒了家族內部一切的反對聲,這不僅僅是陳凱的勝利,更是他對家族內部的那些如他父親鄭芝龍那般的降清預備隊們的勝利。

至於陳凱的那個巡撫之職,他到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以文馭武是奉行了兩百來年的俗例,但是放到現在卻是今非昔比了,更何況陳凱本就是他的幕僚出身,難不成陳凱還能用尚方寶劍把他砍了不成?

鄭成功的神情寫滿了輕鬆,就連腳步也輕快了許多。這一切看在董酉姑的眼中,未做聲色,只是回到了房中,只剩下她和長子鄭經這兩個人的時候,卻顯得是份外的惶恐。

這份惶恐從來不是源於她自身,那怕是陳凱當着她的面槍殺了鄭芝莞的時候,也遠沒有此時此刻的這般程度。因爲她終於看明白了,陳凱和她的夫君之間是用着同樣志向的存在,而她的兒子——鄭經卻還是個孩子。

“經兒,你若是能再長大幾歲,就能爲你父親分憂了。”

抱着兒子,董酉姑將心中的惶恐說了出口。而鄭經雖然不過十歲的年紀,但也能清晰的感受到母親的恐懼,甚至可以說是這母子連心,就連恐懼的源頭也都是一般無二的。

“母親放心,兒子不會讓那個兇徒比下去的,父親大人也會更看重兒子的。”

“但願如此。”

想到此處,董酉姑看了看兒子滿是稚氣的面龐,尤其是那其中因爲恐懼而滋生出的決絕,更是讓她深吸了一口大氣,彷彿在方纔看到她的夫君的那副神色,因爲意識到了前功盡棄而泄掉的勇氣又重新回到了身體之中。

“陳凱,這一次,有朝廷來壓過家族。下一次,你就不會再這樣的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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