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正值仲夏,可是天津衛裡,卻正是繁盛熱鬧的時候兒,和京城天子腳下那種莊嚴悠閒安靜不同,天津的市井氣和熱鬧卻遠遠而有過之,而且相比於京城的髒亂,天津似乎更顯整潔一些,這完全得益於北洋大臣李鴻章對城市的治理,雖仍不及租界,但於市街上卻不見京城市街的髒亂,街道每日總有清夫打掃。
街上除了百姓,還有穿着練軍軍服的,操着淮地口音的官兵們在兜兜轉轉,自打從十幾年前,李鴻章出任北洋大臣,移轅天津起,這天津自然成了淮軍駐地,從淮軍駐津以來,來自淮地周邊的淮軍將士和家屬很多留在了天津便給這座城市帶來了衆多的改革,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天津的方言,穿着號服的淮軍大搖大擺的在街頭橫着走,全像是在家一般。
不單淮軍官兵如此,就連忙天津的洋人也是如此,作爲通商港的天津洋人也遠多過京城,其中既有穿着整齊的洋人、也有穿着破落的洋人,他們或是坐着馬車招搖過市,或是如普通百姓一般,於街上行走,還有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拖着不到五尺的身板,在天津走來竄去的於商鋪間推銷着諸如火柴、洋油燈之類的洋貨,東洋貨雖說便宜,可質量卻遠不及西洋貨,可總有老百姓圖便宜,這生意倒也不錯。
相比於京城,天津還有不少洋打扮的中國人,他們大都是洋行裡僱傭的買辦,沒剪掉的辮子或是塞進帽子裡,或是塞進衣服裡,若是擱二十年前,一準被百姓當成猴似的看着,可現如今這也都習以爲常了。
在天津一番熱鬧中,幾輛西式的馬車,進了天津衛,這幾輛洋馬車邊跟着的十幾個身形彪悍的漢子,瞧着那一身短打的模樣,雖是沒帶刀槍之類便知這些人是練家子的。
“先生,這次來天津,是先拜見李大人,還是……?”
看着若有所思的唐浩然,韓徹試着問道,作爲他的學生,在其往朝鮮赴任後,他便跟了過來,另外同文館中願意隨其前往朝鮮的還有幾人,不過能有資格與其同坐一車的,也就只有韓徹一人。
而這會韓徹這般問,自然是事出有因,衆所周知李翁不和,而現在唐浩然可是早都被打上了“帝黨”的標籤,至於李鴻章則是“後黨”,雖說按着理,兩人應該見面,可這見面卻有講究,按着官場上的禮,唐浩然應該先住下,然後待到北洋大臣行轅派人來過之後再登門,可按着另一個禮,又應該守着下官下見上官的規矩,先登門遞貼拜訪,全上禮數。
可問題就在這,京中有眼睛在看着唐浩然,這個禮如何遵這會便成了事兒,守着官禮,便會得罪李鴻章,可若守着規矩,又會讓翁常熟等人不滿。
“拜,當然要拜!”
唐浩然語氣堅定的說道。
“這李大人,可是北洋大臣,那朝鮮也是他的地界,咱們做下官的當然要先拜他,更何況……”
話聲稍稍一頓,唐浩然笑說道。
“咱們也不是平白無故的拜他,不還要從他那挖走些人嘛!京城那邊……”
冷笑一聲,沒想到自己千方百計尋的靠山,到最後還是沒靠成,雖說到自己臨出京的時候,那位“兩朝帝師”特意宴請自己,給自己送行,而且還特撥了十萬兩的經費,可這靠山靠不住的道理,又豈會不懂,不過現在自己還需要這個靠山。
當然在私下裡,唐浩然卻對與李鴻章的見面充滿了期待,不爲其他,只是爲其在歷史上那番譭譽參半的評價,當然更爲重要的是,自己能從那位李中堂那得到什麼。
“蓬、蓬、蓬”
接連三聲號炮在北洋大臣行轅響起,瞧着那號炮,唐浩然倒覺得有點兒像是後世婚喪嫁娶時用的“三眼鐵炮”或者說三眼銃,這會這號炮卻是迎賓的禮,這完全出乎了唐浩然的意料,他沒曾想到自己不過是剛遞了一個貼子,不過片刻功夫,這邊就做好迎賓的準備,號炮聲中,便有兩位行轅的儀官兒,躬身在前面引着路,直接將唐浩然引進行轅大門,沒走幾步,就看見督府二門前,官衣整齊的站着一羣人。
這其中竟然沒有一個熟人,這會唐浩然反倒是覺得自己交遊太過不廣了,按道理來說,自己來到京城也有四個來月了,可在這近在咫尺的天津北洋大臣行轅中,卻沒有一個熟悉的,這不行,以後得注意了。
心裡這般反思着,唐浩然只瞧見這些人間衆星拱月般的圍着一個身材高大,體型消瘦的老者。不看他身上伯爵的補服,也不看那翠森森的三眼花翎。只看這老者半開半合的眼睛,目無餘子的氣度,再加上那過一米八的個頭,在晚清的政壇上除了李鴻章,還能有誰?
在晚清,李鴻章是個繞不開的人物,不過弱冠即爲翰林,接着便又投筆從戎。師從曾國藩。被這清季伯樂稱其爲才氣內斂,膽大心細,在人才濟濟的曾氏幕中被目爲幕中第一人。後來又募淮軍,援上海,破天荒的開始編練近代軍隊。辦製造局,創譯書館,帶着淮軍平定東南。功績勳業趕上了可稱爲前輩的曾胡左三人。後來繼承曾國藩之後剿平捻軍。在隨後的數十年間,這滿清帝國的場子完全是靠着其一手創建起來的淮軍獨撐着。
也同樣是這個人,簽了《清法新約》丟了越南,籤馬關條約,割了臺灣,丟了朝鮮,賠款二億五千萬。在那老孃們像失心瘋似的像十一國宣戰後,又是其拖着快病死的那把老骨頭又簽了辛丑條約。
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即便是百年之後,其面目仍然複雜得難以評價。可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是一個絕不好糊弄的老狐狸!
就是這個老狐狸,在中法戰爭時,在水陸皆失利的情況,用微不足道的代價,在法國國內一片戰聲之中,保住了臺灣、保住了西南,也同樣是他,在辛丑年間,挽回了中國可能爲八國分割佔領的局面。
這個人……不好對付!
在唐浩然看着李鴻章的時候,李鴻章的目光也同樣落在他的身上,帶着幾分欣賞,又有幾分可惜的意味,但終究還是堆起了笑容。唐浩然沒讓他親迎上來,就急步幾下趨前,一個千打下去。
“新任駐紮朝鮮總理事務大臣唐浩然,參見中堂大人!”
唐浩然抵津後的主動參見,多少總在李鴻章的意料之外,既然對方給足了自己面子,這面子便不能讓他掉下來,於是他連忙上前一步,一把攙住他,免去他的跪禮。那手勁很大,顯然不是虛禮,接着便聽見李鴻章笑道:
“少年英俊,後起之秀。我對唐大人可是早聞大名了,別行這堂參禮啦。雖說這行轅現在亦理着朝鮮的事,可說到底,朝鮮的事情將來皆由駐朝大臣全權,往日的名分便不提了,咱們兩今個還是坐下痛痛快快的說話!”
他的話說的親切,可話裡卻隱隱的透出一層意思來——這北洋可爲朝鮮大臣重,亦可不爲朝鮮大臣重,換句話來說,如何做全在你唐浩然的身上,雖說李鴻章的官話淮音很重,但與唐浩然當處怎麼着也在省城呆過,自然也聽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
“下官雖不於中堂大人門下,可這朝鮮之事往日皆由北洋大臣署理,這次下官去朝鮮的差使,雖說着“全權”,可還非得要中堂大人多多照應、指點不可。”
話裡唐浩然便服了軟,點出了這“全權”背後的意思來,聽他這麼一說,李鴻章大笑一聲,拉着唐浩然的手就朝內堂而進,看起來顯得很是親熱。
進了內堂,分賓主坐下之後。李鴻章只是笑呵呵的看着唐浩然。
唐浩然也是一臉憨笑。
“下官這差使……”
李鴻章卻沒有接過話來,而是笑問道。
“唐大人也是淮地人?”
唐浩然連忙起身答道。
“是,在下祖籍正是淮地,先祖於武昌行商,卻未落籍……”
反正自打從認了唐家的親,自己便在這年頭有了根,先拉拉關係再說。
李鴻章點點頭,瞧着屋內的衆人說道。
“這算起來,這屋子裡坐的小一半都正分兒老鄉,以後各位要多親近親近。”
底下陪坐的人一連聲兒的答應,都拱起馬蹄袖朝唐浩然抱拳打招呼。害得他不得不一一回禮。又鬧了好大會方纔落座。
待重新落座後,唐浩然再次坐直,依然笑道。
“下官這差使……很是難辦,本來不該煩擾中堂。但既在其位,只能謀其政,這新政是國朝前所未有之事,下官所求者唯中堂大人。”
室內一下安靜了下來,原本熱情非常的隨員們紛紛掉過臉去,喝茶的喝茶,輕言的輕言。就沒人朝唐浩然那看。李鴻章依然面含笑容,端起茶杯用杯蓋撫去茶葉,慢悠悠的喝了一口。
“唐大人是皇上親自簡拔的特旨,這朝鮮內連關東龍興之地,雖爲外藩卻是爲近畿重地,皇上親旨交於唐大人全權處置,自然有看重唐大人之處。李某能有什麼見識?又豈需唐大人相求,既是同朝爲官,若李某於唐大人有助,唐大人儘管直言吧。”
這不冷不熱的態度與先前的親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只讓唐浩然暗自吸了一口氣,用餘光看了眼正與人輕聊的李光澤,他含笑端杯藉着喝茶的空微微搖頭。
既然已經來了,便不能空了手去,唐浩然臉上的笑容不減,反倒是更爲恭謹的,起身拱手道:
“下官這個差使,一是要用人,二是要使錢。錢哪,晚輩想法子自己去籌。人呢,中堂大人辦了這麼些年的學堂,幕中亦是人才濟濟,還請賞派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