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不歸!
既便是醉了也是未歸,
王五,胡七這些江湖好漢,是不是江湖好漢,或許唐浩然還不清楚,但絕對一個個都是酒中豪傑,雖說唐浩然曾感嘆作爲穿越的後遺症,自己的酒量似乎越來越好了,上次甚至可以與譚嗣同一同喝了五斤烈酒,但縱是這般酒量,同王五以及胡七比起來,似乎還差了那麼點。
酒!
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曾幾何時,只存在於小說中的情節,卻完全展示在唐浩然的面前,這種場合裡倒也能放得開,四人喝着酒聊着天,剛開始還有些拘謹,可慢慢的衆人卻都放開了,趁着酒勁在那裡談天說地,王五、胡七兩人各自己談着他們走南闖北的見聞,而唐浩然則談着西洋的見聞,而四人聊到了到最後,又談起了滿洲人。
尤其是王五、胡七這兩位在江湖混跡的好漢,剛開始還是隻是抱怨着那些旗人的得瑟,說道着對那些生下便有落地銀的旗人們的不滿,可到後來,那話中的不滿卻是越說,越發的不滿,原本的,他們還以爲唐浩然會同譚嗣同一般,談及此事時會笑而不語,但卻未料想唐浩然卻在那裡談起了明朝,談及了烈皇之烈,聊起了揚州十日、嘉寧三屠,更是談起了“剃髮令”殺盡民族骨血。
在談起明末清初的大屠殺時,縱是王五那般鐵塔般的漢子,也哭的似個淚人一般,而胡七更是惱的猛的摔碎了酒碗,嘶吼着。
“非得殺勁滿洲賤種!”
若非被王五一把拉下,只怕他這會便會提刀殺到內城去,接着那酒卻變成了悶酒、苦酒,鐵塔般的漢子,這會也只能在那抱着嚶嚶痛哭起來。
“子然,你說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都是真的!”
譚嗣同瞪大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他的聲音不是被烈酒灼的還是怎麼了,變得有些沙啞,通紅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唐浩然。
“昨大兵至維揚,城內官員軍民嬰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將禍福諄諄曉諭,遲延數日,官員終於抗命。然後攻城屠戮,妻子爲俘。是豈予之本懷,蓋不得已而行之。嗣後大兵到處,官員軍民抗拒不降,維揚可鑑……”
迎着譚嗣同的質問,唐浩然用多鐸的“諭南京等處文武官員人等”的令旨中的話做了回答。
“殺聲遍至,刀環響處,愴呼亂起,齊聲乞命者或數十人或百餘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論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頸受刃,無一敢逃者。至於紛紛子女,百**啼,哀鳴動地,更無論矣。日向午,殺掠愈甚,積屍愈多,耳所難聞,目不忍睹……”
反覆喃喃着方纔唐浩然引述的《揚州十日記》中,淚水從譚嗣同的臉上流了下來,淚水似雨般從他的臉上滑落,酒,麻痹的酒一碗碗的灌入他的嗓間,終於,譚嗣同醉了,醉倒在桌上的他,脣邊喃喃着。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羶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自當中……”
譚嗣同的醉言不時的傳入唐浩然的耳中,他看着酒桌上,那些鐵塔般的漢子,神情中的痛苦之色,唐浩然的心底卻是一痛,莫說是他們,即便是百年之後,每每看及八千餘字的《揚州十日記》時,自己未嘗不是以淚洗面,心如刀絞。
可笑的是,便是在後世,還是有許多人在那裡動輒得意洋洋的說道着“我大清”,即便是在這個時候,那殺盡民族骨血爲代價才易的服剃的發,也被老百姓視爲“我大清”的體面。
自己會不會太過殘忍了?
帶着一絲疑問,唐浩然走出鏢局後屋,來到了院中,自己如此殘酷的用《揚州十日記》打破了他們心底的最後一絲幻想,這是何等的殘酷啊!
不,這是時代的必須!
自己來到這個時代,不就是爲了改變這個民族、這個國家的命運的嗎?
殘酷?當真相隱瞞,讓他們繼續活在夢中,那纔是真正的殘酷。
風吹來的時候,只感覺到一陣噁心,忙扶着牆邊的花壇又嘔吐起來。醉意上頭的唐浩然彎着腰便把手指插進喉嚨……
天昏地暗,地裂山崩,強行嘔吐造成的劇烈頭痛使唐浩然幾乎喪失了意識,喝酒的意境在此體現的淋漓盡致。
就在已經喝醉的唐浩然哆哆嗦嗦想要走回屋子的時候,卻看到又有一個人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是王五,他的雙眼同樣通紅,那粗獷的臉上甚至還帶着些淚痕。
“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閻典吏,真英雄!”
在說出這句話之後,王五那些滿是血絲的眼睛盯着唐浩然,突然說道。
“你……”
他的手指着唐浩然,有些事情再也回不去了,原本他只是對旗人不滿,而現在只剩下恨了,而這個恨卻是唐浩然灑下的種子,那種子不過只是幾個鐘頭的功夫,便已經發了芽,生了根。
“我、我……”
王五盯着唐浩然,突然嚎淘大哭起來。
“五哥……”
滿是淚水的王五看着唐浩然,幾欲說話,卻未能說出話來。
“五哥,你後悔了?”
唐浩然看着王五反問道,有些坐不穩的他,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看着王五說道。
“這條路,沒咱們想像的那麼好走,可,咱們不走,難不成,讓咱們的兒子、孫子走嗎?”靠着門柱,唐浩然又繼續說道。
“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羶如許,千古英靈安在,千古英靈安在!安在啊!”
淚水突然從唐浩然的目中流出,
千古英靈安在!
若千古英靈仍在,這中原又豈會淪異族之手二百四十六載!
“子然……”
看着放聲痛哭的唐浩然,王五坐了下來,他拍了拍唐浩然
“子然,我這百八十斤交給你,我不後悔,我心甘情願,可,可我那些兄弟……”
如鐵塔般的漢子,這會卻說不出話來了,那條路不好走。
“五哥,在我落海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
仰望着被夕陽染紅的天空,望着那滾滾彤雲,唐浩然語氣沉重的說着他所知道的歷史。
“我夢到,四年後,這個大清國,被洋人打敗了,敗的乾淨利索,兵都快打到了京城了,皇帝也好,太后也罷,都被嚇破了膽,後來,咱們賠了兩萬萬五千萬兩白銀,還把臺灣割讓給人家了,從那以後,那些個洋人算是知道,這大清國那層皮後面有多虛弱了,一羣列強就像惡狼似的撲了上來,你咬一口肉,他啃一口肉,沒過幾年,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太后帶着皇帝一路出逃,爲了能讓八國放一馬,那太后便下旨意稱“量中華之物力,與友邦之歡心”,這一次,咱們賠了四萬萬五千萬兩……”
王五完全是瞠目結舌的看着唐浩然,他說的是真的嗎?這真的只是一個夢嗎?如果這是一個夢……
“他們在中國的土地上,燒殺淫掠無惡不作,而他們,卻依然歡笑着,量中華之物力,與友邦之歡心,對於他們來說,只需要難維持統治便行了,那些滿洲人又豈會在乎我中華之國運?”
現在,我來了,我就要改變這一切,什麼甲午,什麼庚子,所有的一切都會因我的到來而改變!
“所以……”
扭頭看着身邊的王五,唐浩然神情凝重的說道。
“我要改變這一切,無話如何,都要改變這一切,兩百四十六年異族奴役,國難正是當頭,我又豈會坐視!”
想到讓人悲痛的近代史,唐浩然神情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在閉上眼睛的時候,他的脣邊輕輕的哼喝起曾聽過的一首歌。
“狼煙起,江山北望,龍起卷馬長嘶劍氣如霜,心似黃河水茫茫,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恨欲狂長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何惜百死報家國同,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我願守土復開疆,堂堂中國要讓四方來賀……”
哼唱着這首兒時聽過的歌,唐浩然有些痛苦閉上眼睛,堂堂中國要讓四方來賀……近代以來,不知多少仁人志士懷揣着這樣重現“天朝上國”的夢想,可是奮鬥那麼多代人,那個夢想似乎越來越遠,從未曾實現。
“我願守土復開疆,堂堂中國要讓四方來賀……”
唸叨着這詞,王五從未聽過這調子,好一會才反應道。
“這詞寫的直白,若,若是真有那一天,那怕死,死也值了……”
王五看着唐浩然,突然笑了起來。
“四弟,其它的不說了,從今以後,五哥這百八十斤便交給你了!”
“五哥!”
儘管不否認,自己懷揣着這樣的目的,但王五的這句話,卻讓唐浩然依是一愣,就在他詫異之餘,旁邊傳來一個帶着醉意的話聲。
“子然!”
是譚嗣同,滿面醉意的他搖晃着走出來,先前已經睡着的他,硬是渴醒了,在起身找茶的時候,卻聽到了門口唐浩然與五哥說的話,這會他再也坐不住了,更不能與此坐視,像過去一般含笑不語,在皇上的恩情與民族之間掙扎了。
譚嗣同盯着唐浩然,然後又看着王五說道。
“五哥,過去你們談及滿洲人的時候,我大都是笑而不語,非是弟不知滿清之劣,而是……”
搖頭苦笑着,譚嗣同看着唐浩然說道。
“一個半個恥臣戎……這麼大的中國,總有那麼幾個有骨頭,以向異族俯首臣稱爲恥的,他愛新覺羅氏非我中國之帝,我譚家自不欠他什麼恩情……”
掙扎猶豫數年之後,譚嗣同第一次真正拋開了一切,而他的話卻讓唐浩然一喜,終於,歷史還是改變了,不需要再等五年了,原本他可是在五年後才下定決心反清的,而現在……自己終於把他拉到了另一個軌道上。
“好!三弟、四弟,從今以後,咱弟兄三便同那滿洲種勢不兩立,早晚有一天,得把他們趕出咱們中國……”
“五爺,瞧您,這樣的事,怎麼不算上我胡七,”
從房裡走出來的胡七,說話時透出的是撲面而來的酒氣。
“唐兄弟,你七哥沒有五爺的身手,可做個馬前卒卻還湊和,以後但凡兄弟有所驅使胡七自當效命……”
一直以來,唐浩然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王霸之氣,甚至可以說不單沒有讓人俯首便拜的王霸之氣,反而悲劇至極。
雖說穿越後,靠着三寸不爛之舌入了張之洞的幕府,可在出謀劃策後,卻又被其一腳踢開,好不容易碰着個譚嗣同,也不過是經常與自己談論西洋、談論洋務,至於納首便拜那根本就是沒有的事兒,至於宋玉新,那個補了十六年的補官,之所以投奔自己,初衷怕還是想尋個靠山。
同譚嗣同相交這麼長時間,對所謂的王霸之氣,唐浩然早就看開了,自己和他只是朋友、知己。即便是現在,王五、胡七以及譚嗣同他們之所以會說出這番話,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王霸之氣吸引?
看着那一雙雙通紅的眼睛,唐浩然突然有一種醒悟,這從來不是什麼王霸之氣!
是信仰!
是一種對於他們來說,有些陌生的,卻因爲自己的言語刺激、引出的某種潛藏於他們心中的信仰!
沒錯,就是信仰!
信仰不會流血、不會感動痛苦,同樣不會死去!來自百年之後的唐浩然,曾在歷史上目睹過信仰的威力,人們以它之名去殺戮,同樣亦爲維護其而送命,信仰不能觸碰,但卻存在於每個人的胸膛。它或許會沉睡,但卻可以輕易喚醒。
是的,有什麼能夠喚醒這個沉睡的民族呢?
只有信仰!
同樣,也只有信仰是不可戰勝的!
來到這個時代後,第一次,唐浩然真正找到了自己的未來,準確的來說,是他所渴望的未來。看着面前這幾張盡顯赤子之心的臉龐,唐浩然突然笑了起來。
“五哥、七哥,復生兄,若說,馬前卒,那你我皆是革命軍中之馬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