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可是唐子然,唐先生!”
身後傳來的官話聲,顯得有些生硬,聽起來倒是有點像是外國人。
回過頭來,唐浩然看一個留着短髮,穿着西裝的……日本人?
不知爲何,看着面前這個比自己矮了近一頭的青年,雖唐浩然的第一個反應其是日本人。
“正是在下,您是……”
“先生好!”
伴着問好,是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禮,
“學生鄭永林,見過子然先生!”
鄭永林的神情極爲恭敬,這種恭敬是發自內心的,從幾個月前回日本前,於天津買下那本《泰西策》後,在過去的兩個月間,他反覆拜讀那本書,更是對著書的唐浩然佩服至極,從日本回國後,以天津剛一上船,便於《中外新報》上看到了那篇〈泰西縱橫術〉,更是加深了他對唐浩然的敬仰之情,這不,剛一回到同文館,在得知其於館內任教後,便滿院的找他心的中“大賢”,找了一圈結果在這碰着了。
而他的鞠禮看在唐浩然的眼中,立即讓他意識到,自己沒猜錯。
“先生,他是日本派來的留學生……”
韓徹於一旁輕聲提醒了一句,在同文館內,這個鄭永林倒是一個“異類”,不僅僅只是因爲他是日本留學生,而是因爲他的出身比較另類。前陣子他並不在校,據說是其母病逝,其回日本奔喪了,沒想到這麼快便回來了。
而他的提醒,倒是讓唐浩然不由覺得的有些詫異,不禁仔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鄭永邦。
“鄭永林?這似乎不是日本的姓氏吧!”
日本人現在不是一個勁的學歐美,急着“脫亞入歐”嘛,怎麼會往中國派留學生?這人到中國學什麼?學儒學?怎麼跑到同文館了?
“回先生話,在下祖籍南安鄭氏,於明清革鼎之際,家祖雖流落於日本長崎,亦不忘鄭氏根於福建南安!”
鄭永林恭敬的回答道。
明清革鼎?日本華僑?
瞧着面前的青年,唐浩然似乎明白了,在明末時確實有不少中國人爲保衣冠流亡日本,後來“歸化”爲日本人。
福建南安?姓鄭……突然,唐浩然想到讀大學時,去過的南安鄭成功紀念館。
“莫非,你是國姓爺後裔?”
先生的話,讓韓徹不由一驚,國姓爺,那可是亂逆的叫法,先生怎麼能?韓徹連忙朝着周圍看了一眼,見周圍沒有人才放下心來,而鄭永林同樣亦是心驚,在同文館,這是半公開的秘密,只不過是無人會提及此事罷了,而眼前這位不僅提了,而且直接稱其爲“國姓爺”,如何讓其不心驚,連忙答道。
“回先生話,家祖系延平郡王胞弟。”
延平郡王胞弟胞弟?
在接下來的半個鐘頭中,與其說是鄭永林在向唐浩然請教西學,倒不如說是其是在解釋着自己的家世,也就是從他的口中,唐浩然才知道,鄭成功居然有一個胞弟,一母同胞的田川次郎左衛門,之所以姓田川,是因爲鄭芝龍將這個次子過繼給妻子孃家。七左衛門的後代便一直在日本生活着,但第二代後便改用先祖鄭姓,甚至就連十幾年前的日本駐華公使亦是出自鄭氏,而他之所以來清國留學,則正是通過這位族叔的幫助。
在瞭解了其家世之後,唐浩然便與暢談起來,談得更多的則是日本,畢竟這鄭氏於日本到也算是“名門望族”,如果說過去唐浩然是通過歷史資料去了解日本,那麼現在與鄭永林的聊天,卻是真正的瞭解這個時代的日本,雖說不見得有後人的總理那麼犀利,但卻能讓其窺覬一二,畢竟,對他來說,至少在短期之內,對於中國來說日本纔是真正的威脅,又怎麼能放過了解日本的機會。
而韓徹則於一旁完全成了一個聽衆,可聽着聽着,他卻有些不以爲意以來,他全不知道爲什麼先生對日本如此看重,儘管在〈泰西策:東洋補遺〉中,亦曾對日本的維新大加推崇,但在他看來,那日本不過只是一個海上小國罷了,即便是加以維新又能如何?
“先生,我不明白一點,以日本之小,又談何崛起,論雄居大國者,以國小而爲雄者,唯有英國,然其憑以煤鐵紡織啓以工業之先河,而反觀日本,地瘠民貧,亦無豐富之煤鐵,又無科學之領先,其雖舉國上下俱仿以西洋,習人者又焉能爲強?”
像是雄辯似的,韓徹又引用法國、德國以至美國崛起爲大國的經驗,什麼法國的啓蒙革命,什麼德國的軍事變革,什麼美國的地利,諸如此類皆是引用〈泰西策〉之間,雖有些有片面,但乍一聽得,似乎有那麼些道理。
“非也,非也!”
不待唐浩然反駁,卻聽着走廊中傳來一個話聲,只見一個身個不高,肥胖過度近乎於球形的青年踱步走來,邊走邊說道。
“春秋之時,泰國居於西北,論其人口、國力皆不如中原之大國,然掃六合者又豈是中原之大國?”
瞧清楚來的這人,唐浩然倒是一樂,這個人他有印象,是李幕臣,出身買辦之家,不過因爲是家中偏房所出,於家中倒不怎麼受待見,進同文館也不過是爲謀個出差,將來隨員出洋也好,進總理衙門也罷,只是爲了生計,但平素上課倒也極爲認真。
“學生見過唐先生!”
與鄭永林的九十度鞠躬不同,他在鞠躬時,雙手合禮過頂與鞠同下,見過了禮,在唐浩然點頭回禮後,他又瞧着韓徹說道。
“日人習之西洋,其政體習自英德、其法律習自法國,其商法習自英美,其軍事亦習於德國,可謂是取各國之所長爲已用,他日焉能不強?”
李幕臣的反問讓韓徹笑駁道。
“源友,今日西洋各國又豈是他日戰國六國,西洋各國強者之強,遠超你我之想象,既是弱者亦遠強於國朝的,那日本雖是效之西洋,既經數十年之功,其國小民貧,又焉能強之西洋諸國?”
韓徹的話聽起來倒是極有道理,便是鄭永林亦贊同道。
“確實如韓君所言,日本之維新,雖志在富國強兵,然卻用在保國之存亡,方今之世,西洋諸國威逼國門,清國是爲大國,自可憑其之大,而爲西洋所忌,然如日本者,國小民貧,若不變法維新,他日必爲西洋諸國所佔!”
見自己的看法得到旁人的贊同,韓徹卻是有些挑釁的看了眼李幕臣,而唐浩然則只是含笑不語,原本只覺得的同文館中死氣沉沉的,沒什麼新意,現在看來既便是死水之中,亦有那麼兩滴活水。瞧着他那張顯得有些營養過剩的,堆着一團脂肪的團臉,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非也!”
搖搖頭,原本還爲這潭死水中涌出幾滴活水而心動的唐浩然,被李幕臣的話構起了談性,便隨口笑道。
“雖日本之科學遠遜於他國,國力亦遠遜於他國,可日本維新求以富強,其富強者無須與西洋諸國相較,但其只需要強過我國即可!”
“只需強過我國即可!”
先生的話讓韓徹的眉頭先是皺成一團兒,然後又像是想通什麼似的,瞧着唐浩然時全是一副不可思議狀,而李幕白更是驚看着先生,他原本想說的,其實同鄭永林的話別無二致,所謀者不過只是“富國強兵”,行以維新,謀以自強,方可重立世界而不倒,雖想過日本強後會以中國爲弱,進而食中國以自強,但也不過只是一想。
“先生的意思是……”
“先生的意思是,柿子撿軟的吃,硬骨頭不是迫不得已,誰也不想啃不是,先生,您說的是不是這個理兒,”
說完這句話後,李幕臣那張似擠成了一團兒的臉看着先生,有些事,他想到過,卻是不敢說,不敢言,現在依然如此。
“你這話,沒說完!”
見自己的心思被先生給挑破了,李幕臣卻是嘿嘿一笑,朝左右看了一眼笑說道。
“先生,有些話,說出來,也沒人信,瀚達,你信嗎?鄭君,你信嗎?先生……您肯定信!可,若大的中國,又有幾人信?”
說着,他搖動着那甚至比腦袋還粗的脖頸,似可惜似感嘆似同情的說道。
“就拿先生的那篇《泰西策》,世人皆贊之,可贊之亦能如何?便是那篇《泰西縱橫術》又有幾人能諒先生之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