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得山溝如同白晝。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霜,枯草隨風起伏。儘管冬天裡要人命的白毛雪還沒有降下來,但此時的草原上已經被冬雪所覆蓋,這天氣卻迅速冷了下來,零下十幾,甚至二十幾度的天氣,更是已經習以爲常。
草地中修建的簡易公路邊,一排簡易馬棚。穿着一身厚皮襖的趙得亮,手塞在褲兜裡,站在洋馬車邊縮着頭,瞧着對面一排排低矮的地窩子,在他的腰間,隱約可以看到兩個轉輪槍的槍柄,他頭上戴着的狗皮帽的帽沿的陰影遮住了他的眼睛,可那雙眼卻盯着那一排排地窩子邊的木屋,木屋內的燈光透到窗外,那是工程指揮所,同樣也將來的站臺,這正是沈庫鐵路公司的精明之處,將工程施工料場與車站結合在一起,從而降低工程成本。
實際上,沈庫鐵路作爲中國第一條商辦鐵路, 從一開始,其建築就可謂是“斤斤計較”,爲了省錢,鐵路採用的是窄軌鐵路,當然,這窄軌鐵路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將來最終還是要改爲準軌鐵路,但現在也就只有“因陋就簡”了,甚至除去採用米軌軌距之外,其採用每碼9公斤的輕軌鋪設,這是一種用於礦區、林區的輕便鐵路軌道,其運力自然遠不及採用38公斤軌的準軌鐵路。
9公斤輕軌再加上沙土地基,甚至就連同枕木也是較爲鬆軟的松木,總之,爲了降低成本,鐵路公司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當然,雖說其採用的一米窄軌,可並不妨礙其將路基修成準軌路基,甚至就連同路橋也是按照標準路橋制定,這是其與東北鐵路公司達成的協議——保證將來鐵路可以隨時改建爲準軌鐵路。
不過這一系列的簡化,在降低築路成本的同時,也帶來了一個相應的結果——鐵路築建工程極爲迅速,不過只是開工三個月,便完成了近兩百公里的路基築建,甚至就連同軌道都鋪出了幾十公里來。 更爲驚訝瀋陽至少新民之間的鐵路,甚至已經投入營運。
儘管外界對這條簡易鐵路評價不一,可是並不妨礙這條鐵路一點點的往大草原上延伸,最終那轟鳴的蒸氣機車將會給草原帶來前所未有的改變。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這條鐵路將會使得東三省能夠直接把手伸進蒙古,伸進這片之前未曾真正觸及之地。
亮着燈的工程指揮部內,在徐鐵珊身邊擁擠着幾十位工地上的主要負責人。他們在爭論,在嘆氣,在沉思,在計算……勞動力、材料、計劃、生產等等字眼,最終都是圍着“防寒”這兩個字在轉。
“防寒”這涼冰冰的字眼,徐鐵珊的心頭,只讓他整個的眉頭皺成了一團兒,這天氣是越來越冷了,好不容易把築路的款子籌夠了一半兒,現在到好,這草原上的天氣卻變了。雖說對於鐵路他是個外行,可是他卻知道嚴寒會給露天作業的築路工人,帶來多大的禍害!不解決防寒的問題,一切都是白搭。
想解決這個問題,實際上並不難,無非就是兩個辦法,一個是給工人發大衣,這個已經發下了,還是正宗的綿羊皮大衣,擋風不說,還暖和,雖說沉重的大衣,使得工人們幹起活來不夠靈活,但總比凍死人要好,凍死人公司可是要賠錢的。還有一個就是取暖,可取暖的燃料從那來?這纔是真正的問題,因爲鐵路剛修過新民,從新民至彰武上百里間只是築了路基,這意味着,如果在運煤的話,就要用馬車運,這樣的運輸成本太高。至於砍柴?那更是連想都不想要,在草地上,最缺的就是的木頭,甚至按照總督府的要求,沿途森林不得任意砍伐,非得獲得許可證方纔可以砍伐,至於河灘溼地森林,更是禁止砍伐。
他看了看懷錶,已經兩點鐘了,可是會議的主持人——被大家稱作總指揮的人,還在工棚裡用他那帶着廣東口音的聲音講着話。
兩點二十五分,房間裡傳出咳嗽聲、哈欠聲、板凳的響聲和雜亂的說話聲。人們從工棚裡陸陸續續走出來。這些年歲不等,卻都極爲年青的青年們,無不讓工地日夜緊張的生活煎熬得臉色黃瘦。有的聲音沙啞,有的眼裡佈滿血絲,有的心事重重,有的眉頭擰起……大夥一出房間,都不約而同的望了望天空,又用腳蹭地上的冰實的積雪,彷彿希望這地上的雪只是月光造成的錯覺。可是那凍實的冰雪,卻在提醒着他們一個事實——天氣越來越冷了。
最後,總指揮走出來,同樣是一個非常年青的青年。
張自立是個身材瘦削的青年,在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徐鐵珊甚至產生一種錯覺,他會不會被草原上的風吹走,可隨後,他卻發現自己錯的多麼離譜,這個他在同文學校的校友,雖說個頭不高,身材瘦削,但是意志卻極爲頑強,幹起活來更是極爲認真。以至於讓徐鐵珊生出了挖人的心思來,他是東北鐵路公司的工程師,也許可以在沈庫鐵路任職。
左手提着一頂狐皮帽,身上穿着件熊皮大衣,腳上穿着雙近膝的皮靴。總之,這一副打扮若是擱在大連或者瀋陽城中,活活脫脫的就是個城裡的富紳。實際上,作爲廣東人的張自立對於這種的冬天,更沒有一點抵抗能力,他只能讓自己穿的更厚一點,他可以更厚一些,可這卻無法改變他的責任。
作爲工地的最高負責者,指揮着數百個大小單位和近萬職工。他們的問題又該如何解決呢?或許他可以呆在暖洋洋的房間裡,但鐵路上的勞工又怎麼辦?諸如此類的問題,一直困擾着他。
“總經理,現在就兩個辦法,要麼咱們停工,要麼就把工人全都派出去,連天加夜把新民到這的路軌鋪上……”
張自立的話,讓徐鐵珊思索了一會,然後用力吸了一口氣,想說什麼,卻沒有張口。
“只要把鐵路修過來,煤才能運進來,這工程才能在冬天進行下去,要不然,這一個月,別的不說,十多萬的工錢可就白掏了,再者,沒有煤取暖,這冬天,不知得凍死多少人!”
徐鐵珊不聲不吭地取出一根香菸,又把雙手塞在褲兜裡,斜歪着肩膀,走在被踏實的冰雪上。只是靜靜的思索着,
“一公里1120根枕木,這幾十公里,也就是幾萬根枕木,再就是鐵軌……”
在張自立說道着這些數字的時候,他望了望徐鐵珊,又補充道: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最多十天就能把這幾十公里的路軌給鋪上,即便是些偏差,也是可以接受的……”
“路軌、枕木,都在新民廳……”
這纔是徐鐵珊會猶豫的原因,鋪設軌道的原料都在百多裡外,這個問題怎麼解決?
眼睛直盯前方,徐鐵珊又說道:
“總不能靠人背吧!”
人背?不是不行,只是效率太低。
“當然是用馬車,能運多少就運多少……”
聳聳肩,張自立朝着一旁滿地的料石、剛卸下來的鋼材、水泥和枕木看去,那是雪下來之前用馬車運來的,雪下來之後,自然也就根着停運了。
“我算過,運來的材料,按標準去修,只夠修15公里的路,鋼軌夠,可枕木不夠,我尋思着能不能把標準再降低一些,枕木放稀一點,再把料廠裡鋪的軌道都給他折下來,這樣差不多能多修三公里……”
張自立的提議,讓徐鐵珊的眉頭又是一皺。他斜着眼瞅着遠處的料廠,那裡有一公里多剛修成的軌道。將來可以作爲車站線路使用,而現在,卻都要加以折除。
“反正,冬天也沒有重貨,等到開春的時候,再把該補上去的枕木都補上……”
張自立的腦子裡還裝着會場裡的情形;一整天在工地遇到的各種問題還壓着他,如果不是因爲因爲涉及到返工的問題,作爲總指揮的他是不會主動找徐鐵珊的,但這畢竟涉到返工還有相應的投資增加。
“如果用馬車運煤的話,估計增加的開支出有幾萬元……”
其實張自立也知道總經理的難爲之處,與東北的其它鐵路不同,這條沈庫鐵路完全是商資修建,有上千個商董,而且現在還未籌集夠足夠的款項,任何額外費用的增加,都有可能導致外界的猜測,從而影響到鐵路的資金籌備。
尤其是那些山西土財主們,他們又豈會看着幾萬、幾十萬兩銀子就這麼打了水飄,公司爲什麼能夠讓他們掏銀子出來,除了特許權之外,最重要的恐怕還是財務上的透明,明明白白的看到每一分銀子的花銷。
徐鐵珊一言不發的看着前方,最後點點頭說道。
“好吧,我知道了,就這麼辦吧!”
最後他又望望天空說道:
“這鬼天氣還不到冷的時候,等到草原上的白毛雪刮起來的時候,那纔是真正冷到家了!要是再降個十幾度,就是真要命了!好了,其它的辦法我來想,張總指揮,你只需要想辦法把鐵路儘快修成就成了!”
一如過去的承諾一般,徐鐵珊並沒有讓張自立有任何爲難,隨後兩個人又討論了工期等方面的話題,在這冰天雪地中聊了近半個小時,他方纔朝着馬棚走去,他還要連夜回新民,冬季施工更多的是爲春天作準備,而對於他來說,他還需要利用這個冬天往關內去籌備築路的款子。
還要再去一趟山西,去遊說那些土財主拿出更多的銀子,可以說,他的時間比誰都緊,恨不得把一天當成兩天來用。
就在他往馬棚走去的時候,遠遠的便能瞧見馬棚邊的馬燈下,車伕正在同一名牽着馬的軍人聊着天,之所以能認出那人是軍人,是因爲他頭上的那頂俄式的護耳帽,即便是俄國軍隊也沒有使用這種“Ushanka”護耳帽。
不過現在這種習自俄國人的帽子,卻早已成爲東北軍的標準冬帽,因其保暖,非但到部隊的歡迎,同樣也受到勞工們的歡迎,在這工地上,更是隨處可以看到這種帽子,只不過勞工們用的帽子,更廉價一些,其是用棉花製成,而軍隊卻是用羔羊皮製成,對於這種綿羊皮帽,徐鐵珊並不陌生,因爲它的原料綿羊皮,現在就是由貿易行供應。
在鐵路工地上總能見到軍人,當然他們並不是爲了保護鐵路的築建,而是爲了掌握輕便鐵路的築建技巧,以便在戰時築建輕便鐵路。這或許就是東北與內地的不同,軍隊與公司是互相聯繫的,他們總是在互相學習着,就像在東北的大地上,隨處可以看到參加工程築建的軍隊,那些工兵部隊,正是通過直接參與工程掌櫃施工技巧。至於公司,自然樂意採用這些“廉價”勞動力——只需支付相對廉價的施工津貼,提供伙食就行。
在他走近的時候,那名牽着馬的軍人已經騎馬離開了,他只是瞧着軍人遠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又長嘆了口氣,在鐵路上出現在的軍人,又豈只有技術人員,還有一些軍情人員,他們同樣也在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在草地上進行着參謀旅行。
不過,作爲總經理,徐鐵珊選擇了無視這一切,畢竟這條鐵路需要軍隊的支持,而更重要的是,他同樣也支持東北在蒙古的擴張,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甚至希望東北能夠向關內擴張,畢竟,誰都知道,這天下已經變了模樣。
在徐鐵珊坐上馬車,馬車緩緩行駛的時候,手搭在暖爐上取着暖的徐鐵珊,默默的思索着回到瀋陽後需要處理的幾件事,等到這幾件事辦完之後,就要立即去山西,估計,今年的春節在山西度過了。
想到這,徐鐵珊又一次朝着車窗外看去,想着明天也就是元旦了,那脣邊便默默的嘀咕道。
“這一年過的可真夠快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