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簇新的墨綠呢大轎,停在紫禁城東側的景運門邊,李鴻章身着正一品官服,神色端凝地從轎中走出來。他順手從左邊袖袋裡掏了一塊金光閃亮的大懷錶出來看了看,時針正好指在七時上。這是一塊瑞士表,乃駐英法公使侍郎曾紀澤所贈。這塊懷錶他已經用了十年了,隨時隨地都帶着,而且養成了每隔一會兒便掏出來看看的習慣。
看着懷錶,李鴻章便想到這回國後,便被醇親王“困”於同文館,鬱不得志的後輩,便是一聲長嘆。
“哎,苦了紀澤了!”
這時景運門已經打開,幾個刀槍晃晃的侍衛分立兩旁。深受慈禧寵愛總管太監李蓮英,早已恭候在門邊,見李鴻章已走出轎門,忙哈着腰迎上。因爲李蓮英的地位非比尋常,許多大臣都對他禮讓有加。有的是想走他的門子,求一條升官捷徑;有的並非想巴結,只是防他在太后面前說對自己不利的話,故而也不得不對他假以辭色。李蓮英在宮中久了,見的王公大臣多了,這些袞袞諸公究竟有多大能耐,他也心中有數了。大清朝中的這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說句實在話,李蓮英對其中很多人都看不起,真正令他從心眼裡生髮敬佩之情的還不多,而在爲數不多的幾個人中,便有眼前的這位李大人。在李蓮英的眼裡,李鴻章纔是真正有着治國安邦定天下的文武全才,就連他的那種氣宇,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擬的,若不是他,這國朝不定成了什麼樣子。
“老相國,這麼晚了還要進宮來,您真辛苦!”
這樣的話,李蓮英平時對那些王公大臣也常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平日說的只是客套,今晚這一句,纔是從心裡說出的。
“國家多事,不能不辛苦點。李總管,近來身體好嗎?”
深知爲官之道的李鴻章雖內心裡瞧不起太監,可是眼前這位卻是太后身邊的寵奴,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託老相國的福,還好。”
李蓮英感激這位他所崇敬的人物的關心,遂走近李鴻章的身旁,伸出一隻手來攙扶着李鴻章。
“天色黑了,老相國慢慢走。”
李蓮英以一種近於平時對慈禧說話的口吻關照着李鴻章。同時,又對着附近的一羣太監高聲命令。
“把燈籠點得亮亮的,爲老相國引路!”
於是八盞大紅宮燈一齊點燃。六盞在前面開路,兩盞在後面護衛,中間,李蓮英親自攙扶着李鴻章,跨過景運門,向着寧壽宮走去。去年皇上大婚親政後,歸政後的太后,按照慣例應該住在慈寧宮——慈寧宮是專供先皇們的遺孀們居住的地方。從孝莊皇太后開始,慈寧宮就一直是歷代皇太后、太妃和太嬪們了卻殘生之所。可太后不想去慈寧宮,她看中的是寧壽宮;寧壽宮有它自己獨特的權力隱喻,此宮始建於康熙年間,後乾隆皇帝對其進行了改造,目的是打造一個自己歸政之後的養老之地。
自乾隆之後一百餘年,寧壽宮始終無人居住。原因無它,這裡是太上皇、而且是不交權的太上皇的居所。一百多年來,沒有人有這樣的資格入住寧壽宮,太后選中寧壽宮顯然是選中了它背後這種明晰的權力隱喻。老太后到了必須歸政的時刻,但老太后不願意交出她的權力,她以入住寧壽宮這種政治隱語,向大清國的大小臣僚宣佈,她就是此時此刻大清國的太上皇,她要仿效乾隆皇帝歸政但不交權的先例。
對此,大家都是心知肚名,太后不願意交權、皇上又已親政,無法調和的矛盾所造就的結果,就是這大清國陷入帝黨與後黨之間的黨爭之中。
從翁同龢去年進言大辦洋務爲國之第一要務,再到與醇親王一同支持張之洞出任湖廣總督,支持其興修鐵路、興辦洋務,表面上看似是與李鴻章個人矛盾,但是歸根到底,卻還是帝黨與後黨之間的黨爭,以至於戶部上書停止南北洋採購洋槍、兵艦,無一不是常後之爭的結果,對此李鴻章心知肚名,不論是早年間太后的栽培和重用,亦或是與翁同龢的不和,使得他不可避免的深陷這一矛盾,而且早就被視爲“後黨地方第一人”,自然的纔會有他今日之行。
李蓮英攙扶着李鴻章走的這條路,正是紫禁城裡前廷後院的分界之路。往左邊中和殿方向望去,是一片令人生悸的黑寂;往右邊乾清門方向看去,也只有稀稀疏疏的幾點星火。穿過這道黑暗的分界地,來到位於紫禁城東北部的寧壽宮,這裡的燈光明顯地亮多了。當李鴻章跨過衍祺門,進人養性殿前院時,眼前一陣目眩,此處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跟在李蓮英的後面,李鴻章一直走進暖閣,在門簾外站定。
一會兒,李蓮英掀開簾子,對門外的李鴻章說:
“老相國,太后叫您老進去。”
李鴻章邁進門檻,肅立站定,然後跪下,摘掉飾有大紅珊瑚頂插着雙眼花翎孔雀毛的帽子,將它放在一旁,畢恭畢敬磕了一個響頭。再站起,左手捧着這頂帽子,向前邁進幾步,來到太后身邊,又跪下,將帽子放在手邊的地磚上,用帶着濃厚廬州口音的官腔喊道:
“臣李鴻章叩見太后,祝太后萬壽無疆!”
“起來吧!”
慈禧輕輕地說了一句,又對着站在門邊的李蓮英吩咐道。
“給李中堂搬一張凳子來。”
“謝太后厚恩,臣不敢坐。”
李鴻章並沒有因慈禧的格外眷顧感動得熱血奔涌,對此,他早已經習慣了。李蓮英很快親自搬來一張精緻的梓木方形小凳,放在李鴻章的旁邊。李鴻章還是不敢起身。
“李鴻章,你是年近七十的四朝老臣,今夜又不是平時的叫起,說話的時間可以長一些,你就坐着慢慢說吧!”
對此早已經習慣的李鴻章,被太后這麼一勸,便站起身來,將雙眼花翎大紅珊瑚帽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然後大大方方地在梓木方凳上坐了下來。
“李鴻章,你是要跟我說點水師的事兒吧,你說吧!也就是你們,知道吾家事便是國事,還記得哀家!”
慈禧這般說看似委屈,實則是在告訴李鴻章,戶部那些人辦的事,她知道了,等需要的時候自然會去給他撐腰的,
“臣是要向太后稟報另一件事。”
太后話裡的意思,李鴻章豈能沒聽明白,心知太后無意,至少現在無意爲水師撐腰,因爲原因很簡單——翁同龢講到點子上了,戶部沒錢,若是給了水師,那園子也就不用修了,那頤和園可是太后用來作爲頤養天年的地方,雖說太后壓根就沒有頤養天年的心思,可修個園子,不單是要做的文章,平日裡也能到新園子裡散散心不是。
明白了太后想法,李鴻章自然不會給太后找不痛快,更何況,他今天來這,確實不是爲了給北洋海軍要銀子,那銀子還需要徐徐圖之。
還是李鴻章聰明,見其沒給自己添爲難,慈禧便滿意的點點頭。
“哦,那是什麼事,李鴻章,你說吧!”
“這不,總督朝鮮的袁世凱從漢城打電報到天津,說駐朝日使易人,朝鮮官府所推“防谷令”禁止穀物輸出禁令,已由商事化爲外事,日使更動言相威。”
“這東洋人可真是的,不就是些米穀嗎?犯得着這麼大動干戈嗎?”
天天盼望着這國局能清靜些,也能享上兩天清福,可誰料想,就沒有那天是安生的,內事倒是不怕,憂的就是這外事,三十年前隨先帝北狩的經歷,早在慈禧心裡留下了陰影,自然不願意外事徒生是非,便直接打斷李鴻章的話。
“回太后,東洋這些大辦洋務,人丁自農村流入城市做工,東洋米價日高,其廠主以至於糧商皆願購價廉朝鮮米,供工人爲食,所以日人極看重此事。”
李鴻章與洋人打了多年的交道,深知洋人的脾性,這東洋人處處學着西洋人,那做派倒也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
“這東洋人這些年處處學着西洋人自然少有教化,所以纔會在這點小事上大動干戈。”
他不想觸慈禧的興頭,只能順着她的話回答。
其實,慈禧的頭腦很清醒,她也知道這和東洋人有沒有教化沒關係,可她喜歡聽這話,至少這話聽起來讓人覺得舒服,這天朝上國的體面還在。
“袁世凱有沒有說,東洋人提出了些什麼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