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納波利斯冬天很冷,1893年的冬天無疑更冷一些,11月就下了第一場雪,一下就是幾天幾夜的大雪!
在隨後的一個月裡,雪就像是沒有停過似的,不停的下着,雪越下越厚。
冷!一切都彷彿生活在冰雪中,整個世界都被冰封了一般。世界上的一切東西,擁有生命的,沒有生命的,反應都變慢了,沒有了動彈的餘地,都被凍結了。
大雪幾乎凍結了整個世界,但同樣也帶來了新的樂趣——在冰凍的河面上,可以看到人們滑着冰,享受着冬天裡唯一的樂趣。甚至還有冰球比賽,尤其是馬里蘭大學與海軍學校的之間的比賽,更是城市中的一件盛事,不過現在比賽已經結束。只有一些中學的比賽仍然在吸引着人們的目光,幫助人們打發這冬日裡被凍結的時光。
城裡,行人們在雪中穿梭,來來往往。人們的腳步走很快,恨不得想馬上離開,回到那有溫暖的地方。但腳步仍然在緩慢的走着,畢竟街上的人很多,人與人之間雖很急,卻始終隔着雪,隔絕了身體的距離,也隔絕了思想。或許雪很美麗,有些人在雪中佇立,擡頭看着,並不在乎這寒冷的天氣,也許是想到了什麼,也許僅是好看而已。
在那滿是冰雪的街上,一個戴着呢絨披風的女孩在雪裡小心翼翼的走着。
對提前到來的雪和一切,她並不感到奇怪和驚訝,似乎外面的事與她並無多大的關係,包括天氣,或者人。她會在學校的宿舍裡只是一個人躺在牀上,蓋上被子。旁邊放着一本書,那是夏洛蒂?勃朗特著寫的《簡愛》。
晚上,她還是習慣的開着一半的窗簾,偶爾看一下外面的天空。星空,想想與自己隔的並不遠,就一塊玻璃而已。玻璃外面是人們的世界,玻璃裡面則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永遠是那麼安靜,平和,外面則是不斷變換的人羣,不斷改變的世界,熱熱鬧鬧,冷冷清清。不過,那都與她無關,那是不屬於她的。
她的世界。在冷清的宿舍裡。牀上很溫暖,像春天一樣,她時而迷失於自己的思維中,時而品幾口茶,回到久違的現實,看看外面的世界,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她偶爾一個人出去逛街,穿上厚厚的衣裙。外面再披上披風,在風雪中獨自逛着。看着雪花在身旁掉落,看着雪花在自己身上融化,看着雪花一片一片,伸手觸及,也不過使它在手心度過短暫的幾秒。
是她的手裡還有溫暖,還是它本來就留不住?她不想知道。這應該就是雪的宿命。自己也有自己的宿命麼,那麼自己的宿命又是什麼?
諸如此類的問題,在她的緩步而行,長長的街,慢慢的行。兩旁的樹盡是雪白,已經徹底的跟雪融爲一體了。身後留下一連串的腳印,隨即又被雪淹沒,沒有一點的殘留痕跡。
日子也是這樣的過去,一天,一天。會如預期的那樣麼?
每當這個時候,克里斯蒂總會想到那日在馬里蘭大學與海軍學校的冰球比賽上,認識的那個東方面孔的軍校生,他與克里斯蒂認識的任何一個美國人都不同,那種風度與紳士氣息是發自於骨子裡的,在他的身上見不到那種張揚,有的只是謙遜彬彬有禮。
那是兩個人第一次相識,接着另一次是在海軍學校的舞會上,又一次看到了他,他和他的朋友們,遠遠的站在舞會的角落裡,沒有任何人去主動邀請他們,他們同樣也沒有主動邀請別人。
初時她以爲他不會跳舞,但當她主動向他發起邀請的時候,當隨着音樂舞起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錯了,那天晚上他們的舞姿態便爲舞會所矚目,那是她最開心的一晚。
從那天開始,她就期待着他能夠出現在她的校園中,邀請她出去喝一杯咖啡,那怕只是在冰凍的河邊走上一會兒,也會讓她開心一整天。
這也算是一種期待吧。
不過期待總是讓人失望——已經一個星期了,他根本就沒有來這裡。難道說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可是,那天晚上,她明明能夠覺察到他目光中流露出來的情感。
終於,克里斯蒂決定自己主動去找他。無論她選擇是對還是錯,在面對不知是幸福還是痛苦的抉擇中,美國人的是直爽就是向前,向前。從小女孩的時候,她就一直在追尋,一直相信令自己心動的男人會出現,她相信那就是緣分了。終於那個他出現了,儘管他是中國人。也許,他們不會受到祝福,但是……管他那,這正是她所需要的雪花,正是她所追求的。
“不想讓我進去麼?”
在房門打開後,克里斯蒂在走廊裡靜靜的站着,看着面前的這個男人。他的身上沒有穿着海軍的制服外衣,只是穿着一件海軍毛衣。
“請進,克里斯蒂小姐。”
克里斯蒂的意外造訪,韓徹只有用驚訝形容。
在克里斯蒂進屋後,他連忙爲其倒起茶來,就在他把茶杯送去的時候,一聲清澈的話音傳入他的耳中,只讓他渾身一顫。
“韓,我感覺我喜歡你!”
不知如何回答的韓徹沒敢看她的眼睛,或許,是不想。儘管兩次接觸的記憶都很好,甚至他也爲眼前的女孩所心動,不是心動,是喜歡上了這個性格與國內女子截然不同的女孩,但是他深知,在美國這個白人的國家,對白人和黃色人種之間的愛情是不可能受到祝福的。
“我想,這裡的人們是不會接受像您這樣美麗的女孩,嫁給一箇中國人!”
這是一個無法迴避的現實問題,冷靜,即便是在最狂熱的時候,韓徹也能保持冷靜,或許。正因如此,他纔會成爲一名海軍軍官。
“那你喜歡我嗎?”
勇敢的反問從克里斯蒂的口中道出了,韓徹沉默了下來,也許在兵棋推演上,他可以毫不客氣把對手一個個的擊倒,可以鎮定自若的指揮着“艦隊”於大海上展開永不停止的進攻。但是面對突如其來的愛情,他卻茫然而不知如何應對了。
如果對方不是白人,也許,他會接受這份愛情,但是眼前的女孩是一個白人,他知道,消息傳出去的話,會在這座城市引起什麼樣的軒然大波,到那時。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如果影響到大家的學生,甚至學校對中國留學生的態度,那可就百死難贖了!
“我,我是來學習海軍的!”
天色漸漸暗淡下去,雪依舊在下。如同這個世界,見到的,沒見到的,都無時無刻不在變化。都在改變。人變了,物變了。心也變了。牆上的鐘聲響起來,僅是一個小鐘,聲音便在屋子裡迴盪。
也許是這過於沉寂的房間使得一切都改變了。兩個人在這裡已經靜靜地坐了幾個小時,不是很長,卻又可以很漫長,很短暫。瞬間而過,卻又像在幾萬年的時間裡苦苦掙扎。生命便是如此嗎?然而,不管是不是,都已經成爲一種祭奠了。鐘聲漸漸地在房間裡消失,沉寂。一切都恢復到原來的那種沉默的狀態。
韓徹在她面前。仍如同一層煙霧,碰觸到的也將存在與過去的虛幻之中。人,始終都要去尋找一份屬於自己的幸福,也始終要接受失落的痛苦。
“韓,你會喜歡我的,我該走了。”
克里斯蒂擡頭說了第二句話,她的眼邊帶着淚珠。
女孩離開之後,韓徹站在門這往外看着,注視着女孩的背影,看着那雪花飄落在女孩的肩膀上,看着那孤零零的身影,他只覺得心底一陣刺痛,他的內心深處涌起一種想要衝過去把女孩摟在懷抱中的衝動,然後用熱情的吻表達自己的愛意。
恰在這時,一團嗆人的煙霧於他面前瀰漫着,就在他想扭頭的時候,下一瞬間,一句話傳到了他的耳中。
“在堂堂正正的打敗白種人之前,黃種人是沒有資格的同白種人談情說愛的!”
雖說流利但腔調卻又有些詭異的南京官話於耳邊響起時,不用扭頭,韓徹也知道是誰在說話,是秋山真之,他是幾個月前才同今年的留學生一同來到的安納波利斯,儘管美國與東北的關係遠談不上親密,但並不妨礙總督府向美國派出海軍留學生。
即便是現在,在英國同意接受東北海軍留學生的前提下,其仍然繼續向美國派出海軍留學生,對於海軍而言,真正吸引他們的並非是其不遜於英國的海軍教育,更重要的是四年的學制,相比於英國節約了三年時間,這甚至同樣吸引了北洋海軍。
短學制對於一個新建的海軍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東北現在都將海軍軍官學校的學制縮短爲兩年半,而第二年其中優秀學員即可往國外留學。之所以壓縮學制,目的就是爲了儘可能快的培養出一批海軍軍官,先解決有的問題,然後……才能解決其它的問題。
“我明白!”
秋山真之的提醒,讓韓徹用力的點了點頭,是的,在這個普遍歧視中國人的地方,中國人和白種人之間的愛情,非但不會受到祝福,甚至可能會影響他們的求學,在這一點上,美國這個所謂的“自由國家”甚至不如美國,正如其打着“自由”的名義,合法的歧視華人、歧視亞洲人一般。
“我知道該怎麼做”
“有一天,我想,他們會驚訝於我們力量,我們會用軍艦去贏得他們的尊重!”
也只有軍艦的艦炮能夠贏得列強的尊重!
如果說在安納波利斯學會了什麼,恐怕就是明白了這個道理,只有在戰場上擊敗一個西洋列強,纔有可能贏得西洋列強的尊重,從而獲得他們的平等相待,否則所謂的“平等”不過只是空談罷了。
當然秋山真之之所以強調這一點,除去因爲這是成爲強國的必經之路,同樣也是基於一個原因——俄羅斯,還有日本的未來,這正是他來到中國的原因,是爲了擊敗俄羅斯以贏得日本的解放,因此,他需要身邊同僚、學生們對俄羅斯敵意,需要他們保持一種欲成爲強國衝勁,從而才能在合適的時候發揮出他們的力量,去贏得戰爭。
“好了,你明白說好,走吧,他們快等不及了!”
秋山真之口中的他們,指得的北洋衙門派出來的留學生,兩年前同韓徹先後來到安納波利斯的那批留學生,即將踏上上艦實習之途——與韓徹等人不同,他們將會在英國皇家海軍的艦上服役。
“知道爲什麼嗎?”
走在滿是積雪的路邊,秋山真之輕聲問道。
“嗯,如果所料不差的話,北洋衙門希望這批軍官能夠直接從英德兩國接受新艦,這樣的話可以扭轉閩省人把持北洋艦隊的局面。”
儘管遠在美國,但並不意味着韓徹並不關注國內的變化,當然更重要的是那些同學們,願意和他談論這些問題,比如閩省人如何於艦隊中架空提督丁大人,如何排斥異己打壓他們這些北方人。
總之,在那些同學們看來,閩省軍官不除了,北洋就絕無將來,而對於東北來說,北洋艦隊內部的不和,恰好是他們的機會,畢竟相比於北洋,東北海軍還是太過弱小。甚至可以說不值一提。
“哎,所以啊,我們也要加快步驟了,若是北洋內部問題解決了,將來恐怕……”
話聲稍頓,秋山真之看了一眼韓徹,只聽韓徹說道。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到時候,縱是再不願意,也只能打下去了,只是咱們的海軍啊,什麼時候才能挑戰北洋啊!”
以弱迎強,這似乎是每一個海軍軍官都必須去考慮的事情,因爲誰也不知道在變幻無常大海上,自己是否會成爲弱者,畢竟強者也有落單的時候。可是對於一支實力不濟的甚至剛剛起步的海軍,欲挑戰一個比自己龐大十數倍強者,當然,也可以理解爲野心,同樣也會被看做狂妄,儘管狂妄,但並不妨礙他們去想。
畢竟,太多的事業,夢想從來都是漫漫征程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