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不當人,不知道,可對於身爲戶部尚書的端方來說,他卻真個知道什麼是裡外不是人。這不一大早門口不知被誰倒了一桶“黃金”,這還不算,甚至就是到了戶部,那些在戶部當差的旗人瞧着他也是陰陽怪氣的,不拿正眼瞧他。
“這二兩的旗餉,又要給扣掉兩成,這朝廷也忒狠了,還要不要咱們活啊!”
“可不是,我瞧着這朝廷就是沒把咱們當!”
“人……”
冷嘲從端方進入戶部的時候,便不時的傳至他的耳中,那些當差的旗丁無不是懶洋洋的坐在那,見着他甚至就連請安的禮數也不顧了。
“咱是旗人,生下來就是皇上奴才,要不然,你以爲那落地銀是白白髮的,那都是主子給奴才的恩賜!”
瞧着是句在理的話兒,可下面人一接卻立馬變了味來。
“恩賜?有銀子是主子,沒銀子是孫子!”
這句話真嗆得端方差點沒大聲訓斥起來,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頓時讓他沒有脾氣。
“嘿,你小子說什麼話哪,依我說,這是皇上、老佛爺被奸臣矇蔽,過去翁中堂在的時候,是什麼樣?現在又是什麼樣?照我看,這是咱旗人裡頭出了奸臣,和天津、東北那邊沆瀣一氣,他們說着爲朝廷,說着什麼練兵要銀子,就要剋扣咱們的錢糧,要的可不就是讓咱們抱怨皇上嘛!”
“就是,咱旗人裡頭怎麼盡出這不是人的玩意兒……”
接下來當差的旗丁在說什麼,端方反倒是顧不得了,他甚至無意再於這戶部中呆着,苦心操持着這政務又是爲了什麼?
還不是爲了大清國?這些個在朝宮廷豢養下習慣了養尊處優的旗人又豈能理解他的苦處,理解朝廷的苦處。他們光顧得眼前的那二兩銀餉,可怎麼就不想想,若是讓漢人得了天下,別說那二兩的銀餉沒有了,到時候他們的腦袋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一說。
這大清國啊!
心裡想着端言的心底卻是一陣難爲。現在大清國可不就是這樣,恩養旗丁要完,不恩養也要完!
“這大清國當真是要亡了!”
於心底唸叨着,出了戶部端方直接對轎伕吩咐一聲。
“去賢良寺!”
現在的賢良寺並非只是外臣進京時的住處。同樣也是各省議政員的住外,按照朝廷與地方達成的協議,這些議政員並未分住京城,而是住於賢良寺之中,這朝廷的出發點是爲了將其集中一地便於監視。可在另一方面卻又有利於議政員間的“沆瀣一氣”互相勾結,不過也幸好這議政員所代表的各方,雖說互相利用,卻又互相牽制,尤其是其同居一處,更是有互相監視之用,到也勉強圓了初衷。
雖說現如今,朝廷也好,地方也罷,都希望議政員各居已處。但可無論如何規矩定下了自然要去遵守。從那時起這賢良寺中便不時能見着朝中大員前來,雖大都是打着訪友的名義,可其中既然爲自己將來鋪路者,亦有爲朝廷謀事者,但無論如何,若是前者只要來到了賢良寺,投下了拜貼,那便再無改換門庭之機——大家都在看着他。
雖說幾乎每天都有京官投貼於地方,或謀將來,或謀眼下外放之機。但並不是每個進出賢良寺的京城都是如此,至少從來沒有人把端方劃到前者之中,畢竟世人皆知其是恭王手下的得力干將,而更重要的是。作爲旗人他沒有機會投靠地方。他每次來賢良寺所爲的都是公事,正如現在一般,他之所以會來賢良寺,卻是爲了求見李光澤,求見那位特旨的四品道員。
一如國人見面時那般,兩人在見面後先是客氣了好一會。又左轉右讓的聊半個鐘頭後,這端方纔算是扯到了正題上。
“……現今朝廷意成立農工商局,以促進農工發展,而這京城爲舉國模範之地,自當開以先河鼓勵工商,這不,朝廷計劃先辦自來水廠、電燈廠,還有其它工廠……”
鼓勵工商,若是說現在各地叫的最爲響亮的詞是什麼?恐怕就是“推行新政”,而這新政之中,最重要的莫過“鼓勵工商”,縱是地方的總督也知道這財力直接關係到新政的成敗,而增強財力莫過於“鼓勵工商”,只有這工商發展了,纔有可能得財力支持新政。
地方上如此,對於僅掌持京城以及周邊十數縣的朝廷來說,財力窘迫甚於地方的他們,同樣也明白,這“鼓勵工商”是解決財力窘境的唯一選擇,作爲主持戶部的端方早就上書要求成立農工商局以鼓勵工商實業,但這京城不比地方,辦起事來還是有各方的牽絆,自然不像地方上那般順利,就像這農工商局至今仍未掛牌,但這並不妨礙端方以戶部的名義去辦一些事情,就像現在。
“……所以,兄弟希望大帥那邊能擡擡手,爲了這京營上下的生意,把這煤號讓予朝廷!”
說了一圈子,最終端方還是把話題扯到他此行的目的上——華揚煤號。身爲戶部尚書的他深知“理財首在開源”,所謂“節流”只能解一時之時,提出建農工商局,辦自來水廠、電燈廠甚至織布局,表面上是爲了安置京營旗民作準備,可實際上卻也是爲了開源。
可無論是自來水廠也好,電燈廠也罷,以至於織布局,都需要花一大筆錢,耗費上一兩年方纔見着成效,而在京城之中有什麼生意能在短期內見着成效,那恐怕就是他唐浩然當年在京城坐的煤球生意。
“大人的意思讓我家大帥把華揚號賣給朝廷?”
道出端方的意思後,李光澤忍不住感嘆着,這滿人中確實還有幾個聰明人,許多旗人視大帥爲逆亂,自然不屑交往,但他們卻不知道,現在最希望維持“朝廷”的不是李鴻章,而是大帥,至少在東北完成準備之前,大帥不得不寄希望於滿清朝廷維持當下的局面。
而如何讓滿清朝廷維持當下的局面。這又是一個不得不去考慮的問題,說白就是要讓要滿清朝廷維持最基本的權威,現在滿清朝廷的運行完全仰人鼻息,這顯然有違東北的利益。至少令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自我維持,這纔是大帥希望看到的。
不過這些個旗人也太不爭氣,現如今就是遠在蘭州陝甘總督,也知道規劃鐵路,推行新政。鼓勵工商,雖不甚現實,可卻也是號準了將來的脈。相比之下,那看似雄心勃勃的奕訢反倒是落了下乘——其除了想練出一隻八旗新軍外,便再無其它的作爲了。
瞧着這“朝廷”的不爭氣,李光澤如何能不心焦,可心焦他也沒有其它人辦法,畢竟於朝廷的眼中,李鴻章等人可恨,可真正可恨的還是大帥。更何況關內之事,暫不插手又是大帥安撫關內諸帥的策略,這池渾水趟不得。
趟不得渾水,並不意味着沒有機會插手關內事務,有時候,有些事情別人總會主動找上門來,就像這會的端方一樣,他可不就主動找了門了嘛。
“不是賣,而是讓!”
搖搖頭,端方看着李光澤說道。
“現在戶部的銀庫裡都能餓死耗子了,縱是唐大帥願意賣,我這邊也拿不出銀子來買不是!這華揚號京城分號,於唐大帥而言。不過只是蠅頭小利,所以還請大帥念在朝廷昨日舊情上,讓予朝廷,以令朝廷得以維持!”
端方之所以會說出這句話來,是出自對東北的瞭解,更準確的來說是最近一段時間的瞭解。且不說東北與內地各省結成了利益同盟,於政治、經濟上互通有無不說。那北洋貿易公司將兩江、湖廣以及閩浙,甚至兩廣的無煙煤銷售權委託於各總督府名下公司,從而令其每年平空獲得千百萬兩。
這種利益上的糾纏往往更爲驚人。甚至就連同天津的那位中堂大人都眼紅着煤利,畢竟相比於煙煤,那無煙煤因能入尋常百姓家用量自然極大,現如今他不也令唐山辦了煤站,同北洋礦業談妥了無煙煤代銷一事。
在此事談妥後,北洋衙門每年依靠直隸、山東兩地承銷朝鮮無煙煤,既可獲利數百萬兩,再加上直隸三省將來每年不下千萬煙稅,他李鴻章無論是辦新政也好、建海軍也好,練新軍也罷,也就無需再爲銀餉犯難。
可東北那邊的讓步又豈是平白出讓?
別的不說,單就是失去旅順後,北洋水師於青島修的新碼頭的業務就交給了北洋基建,相應的條件還有什麼?什麼工廠用的鋼樑、士敏土、玻璃以至於電線等都需要優先採購東北的,甚至就連同新軍的軍裝半數,都要採購東北貨。
他唐浩然爲何甘願犧牲眼前之利?僅僅只是所謂的廠利又豈能彌補其眼前的損失。再則這豈不又有壯大他省的嫌疑?
思來想去,直到這幾日端方纔算是想明白——李鴻章也好,張之洞也罷,都入不了他唐浩然的眼,說也來也是,也就是他唐浩然手裡有7鎮新軍,通過這種“資助”能夠維持一定的力量平衡,從而令他人不敢輕舉妄動,而在另一方面,卻又道出了其深謀遠慮。
爲何唐浩然會做這種虧本生意?當然不會是什麼虧本生意,數百萬的定單可助工廠成長之外,且又能交好內地,令內地各省永用朝鮮煤,而不至改用他煤,畢竟相比於其它,朝鮮煤纔是北洋公司最大支柱,如省省視爲爲對手,勢必會改用他煤以免“資敵”,而現在各省爲謀這平空多出的煤利,亦會千方百計推動朝鮮煤的銷量。
有了煤利、煙利作爲支持李鴻章不至因財力窘迫,無力維持陸海軍,進而丟去“天下第一督”的帽子,至於張之洞,因其地處內陸,雖坐擁湖廣財賦重地,但至少在未來幾年內只能步步追趕,至於劉坤一縱是其練成新軍,恐亦只能置於兩人陰影之中,
但地方上的實力是平衡了,未來七八年間,李鴻章會千方百計維持自己的地位,而張之洞會的千方百計的提升自己的實力,可朝廷呢?這幾年的局面靠着他們相互牽絆可加以維持,可幾年後呢?非得練新軍不可!
但練新軍的銀子從那來?
稅款上已經沒了指往的端方,只能把希望放到東北的那位唐大帥身上。相比於李鴻章,張之洞,那位東北的唐大帥纔是真正的威脅,可即便是這樣。端方還是找上了門來。如地方上一般,索要起煤利來了,只不過他要的不是代理朝鮮煤,而是直接拿走煤號以便從京西煤中獲利。
“朝廷維持……”
於心底暗自一笑,李光澤看着端方笑道。
“大人應該知道。這華揚號是我家大人的私產,若是沒記錯的話,這朝廷還回來的時候,那生意可是損失了五六成!”
李光澤說的是當初起兵時的舊事,那會滿清朝廷可是把大人在京城的產業全都沒有了,後來雖說又歸還了大人,可即便是不計其它損失,這煤號的生意也損失了足足有五六成,至今都恢復不了元氣,甚至一日不如一日來。
“即便現在大人同意把煤號讓予朝廷。那大人又打算如何維持這生意?若不然只靠那幾萬兩銀子,又豈能解朝鮮廷燃眉之急?”
這幾個月瞧着恭王等人一副試圖扭轉乾坤的模樣,李光澤之是一陣心驚肉跳,他怕的不是他們當真扭轉了乾坤,而是怕他們毀去了今的那局面,甚至就連同那織布局之類的建議,也是他透過他人之口提出的建議,他最擔心的就是恭王等人別下了狠心,徹底斷了八旗的旗餉,然後引起什麼禍亂來。到時候想平定禍亂,西苑的那些人定然是指往不上,若是李鴻章趁勢進京的話,到時那局面又會如何?可無論如何。那都不是大人需要的局面,這朝廷無論如何,都得先維持住,至於這煤號……華揚號的生意之所以一日不如一日,不正是因爲這城中的百姓對大帥這樣“亂臣賊子”的牴觸嘛。
這京城當真是“天子腳下”,這城中的百姓。若是說八旗子弟對大帥沒有好感,李光澤倒也能理解,可問題是許多漢人提着大帥時,也是言道着大人是“亂臣賊子”,似乎對於他們來說,這大清國纔是中國的正統。
如此一來,他們自然不會像過去般用華揚號的煤球了,畢竟這那煤號是大帥的。可現在端方卻看上了煤號,這不能不讓人稱奇。
“解不解燃眉之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
話聲稍頓,端方看着李光澤說道。
“是讓朝廷看着實利,有了這實利,辦起事來也就會順手一些!老兄,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端方的回答讓李光澤的心頭一警,甚至就連同瞧着其的眼光也發生了變化,這會他纔算真正知道,爲何奕訢會不顧阻力以其爲戶部尚書,單就是這份眼光便不是其它旗人所能相比。
雖說現如今這滿人的朝廷是一天不如一天,可卻依然有些王公大臣死守着舊時的規矩,在辦廠等事情上更是推三阻四的,甚至就連同奕訢想辦機器局,生產供八旗新軍使用的槍彈,都爲大臣所阻。
至於自來水廠、電燈廠以及織布局等工廠,也有重重阻力,雖說計劃可待到直建起來還不知要到猴年馬月。而端方卻反其道而行之,他想先把煤號收起來,然後用煤號的實利去說服那些養廉銀被“孝敬”予朝廷的王公大臣。
“理倒是這個道理!”
點點頭,李光澤盯着端方看了好一會,直到看的端方心裡發麻,甚至以爲對方動了殺機時,才突然笑說道。
“但願如此吧!”
但願如此吧!
現在那些王公大臣還能靠着奕訢去壓着,靠着慈禧去鎮着,這叔嫂兩個內外配合起來倒是極爲妥當,甚至朝廷用度不足時,那位“誰讓我一時不舒坦,我就讓誰一世不舒坦”的慈禧不還主動減了宮裡的用度,以支持奕訢辦差。可若是奕訢死了呢?
到時候,誰又能鎮得住那些王公大臣?誰又能與朝中作爲慈禧的助力?再把視線投向端方時,李光澤反倒有些同情這位非進士出身的滿大臣了,沒有了奕訢撐腰,將來即便是他辦成了這些事情又能如何?
到那時,沒準能落得善終就已經不錯了,畢竟這端方是滿臣,不是漢臣,漢臣對朝廷殺漢臣還有那麼點同病相憐的味道,可滿臣嘛……你家的奴才,你想殺便殺,與我何干?
一聲感嘆之後,李光澤並沒有一口答應下來。
“不過,這事我作不了主,畢竟這是大帥的事情,老弟,您看……”
說話的功夫,李光澤已經端起了茶杯作送客狀,見對方已經端茶送客,端方連忙站起身說道。
“如此,小弟便辭,還請老兄多費心!”
離開了賢良寺,在即將踏進轎子的時候,面上略帶些許苦色的端方,卻忍不住朝着東北的方向看去,在心裡嘀咕道。
“只希望你唐浩然當真是曹操吧……”
(終日失眠,每天于田間地頭巡邏,精神極度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