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立足者,非得憑軍權不可!”
桑治平的話聲不大,但卻似驚雷一般在張之洞的耳邊浮動着,以至於甚至如那夏日的驚雷一般,不斷的在他腦海中炸響。
欲立足者,非得憑軍權不可!
現如今,這是衆所周知的道理,可誰都沒有桑治平說的這麼明白,至少在武昌的總督衙門裡,沒人說的這麼直白,大家還都維持着最後一點體面,最後一點大清國臣子的體面。至少他張之洞在表面上還維持着,或許他能同唐浩然相互勾結,借唐浩然牽制李鴻章,上書朝廷主張議和,借“驅狼吞虎”之名薦其主持東北,但另一方面,張之洞卻仍自許爲“朝廷忠臣”,所以有時候大家還要顧着“忠臣”的面子。
可在顧慮着忠臣的體面時,大家卻都在爲將來作着打算,就是連地處西北地方貧困的陝甘總督楊昌浚,這不也籌備了三百萬用於操練陝甘新軍嘛!現如今,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非但他們明白,甚至就連外國的洋行也明白,洋行的買辦們現在紛紛往各總督府裡跑動着,爲的也是推銷械彈。
這天下從鹹同年間開始變了天,直到他唐子然一通亂拳算是把這天給捅了個大窟窿,也把大清國的最後一點裡子面了都撕了個乾淨,現如今大傢伙都開始千方百計爲自己打算,而這個打算法便是……非憑軍權不可!
沉思默想片刻的張之洞聽了這一番話後,終於再也忍不住了,於是便開口說道:
“仲子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要我把自強軍辦成張某人家養的鷹犬——張家軍?”
張家軍,縱是還掛着一點大清國臣子的面子,這會猛的一提到這三字,張之洞的心頭還是忍不住猛然一跳,也難怪他的心頭會是狂跳,讀遍史書的他又豈不知道。今日的這“張家軍”沒準就是明日的開國之軍,這個念頭浮現時,又如何不讓爲其所誘。
“香濤兄,”
面色莊重地桑治平看一眼似乎有所思張之洞說道。
“我知道,以我們之間十多年的相知和今日的關係,我說的話即便你不贊同甚或反對,都不會懷疑我的用心。”
“這是自然的。”
已經冷靜下來的張之洞地點了點頭。人這一輩子總需要面對太多的誘惑,不過只是片刻功夫。張之洞便知道自己想多了,有些事情現在還不能想,史書中不知多少賢臣就毀於這“多想”上,別的不說,就是眼下的湖南便是一個問題,即便是解決了湖南,還有李二,還有李大,還有……
“那我跟你說幾句或許你聽了不大順耳的話。”
桑治平有意停了一下,望了一眼坐在對面的老友。見他在凝神聽着,便認真說下去。
“自從甲申年來,香濤兄便致力於開辦洋務,咱們中國徐圖自強的希望就在那些個洋務局廠上。香濤兄,你的用心很好,爲此花費的精力也很令人欽佩,並且已見成效。但說句實在話,裡面的問題很多,有人甚至悲觀地認爲,不要說難以讓中國自強。就連這批局廠本身能辦得多久都還成問題。”
桑治平說的倒不是諷刺之言,雖說如湖北紗布局、官船局者贏利頗豐,但如鐵廠、鐵礦、槍廠、煤礦等雖投資巨大,卻至今仍未開工。這風言風語自然不斷。
老友的話讓張之洞不以爲然地說道:
“這些個話,我也風聞過。但既想要辦大事,又想不要聽到反對的話,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何況洋務這種自古以來所沒辦的大事。總不能因有人懷疑,我們就不辦了。”
若是不辦。中國又如何談強?他李鴻章、唐浩然,尤其是後者,不就是靠着洋務起的家嗎?若是沒有仁川的洋務工廠,又豈有他唐浩然的今天?這天下八督又豈會多出一督來?
“不是這個意思,我一向都全力支持你辦洋務局廠。問題不少也是事實,這些事今後可以請人來細細商討,我今夜也不跟你談這碼事。我是說你辦局廠是對的,但局勢有可能不會讓你順利辦下去。”
張之洞盯着桑治平急問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乾脆說白吧!”
桑治平略作停頓後蹦出一句硬邦邦的話來。
“現在的局勢又豈與過去相同?設議政會,總督推選“議政員”,東北那邊更是自行其事,假以“政改”,自行委派三省民政長官,地方上更是紛紛效仿之,朝廷已經失去威信,民心浮動,這是大亂將至的徵兆啊!”
桑治平所說的自然是唐浩然一紙通電逼出來的“總督議政”,而在其出任“東三省總督”後,其更是“禮送三省將軍出境”,接着又推行新政委任各級民政長官,全然把朝廷踢到一邊,這件事很快便由東北傳遍全國各地,自然激盪起了一陣風雲,身處武昌的張之洞又怎能不知
?不過,他並沒有將此與大亂將至聯繫起來,至少在他看來,眼下這大亂還只杞人憂天之事。張之洞皺着眉頭問了一句:
“有這麼嚴重嗎?”
“我看差不多。”
桑治平肯定地點點頭,
“大亂來到的時候,局廠還能辦下去嗎?你再想辦也沒法辦啊,到那時真正管用的是軍隊。有兵,纔可以平亂;帶兵的人,纔是國家的主心骨。現在八督者,以李合肥者最爲勢大,其兄領以兩廣,門下主持多省,再就是的東北的唐子然,不過東北地廣人稀,不經十數年之功,自不可成勢……如果萬一出現那種局面,我不希望看到李合肥、袁世凱等人和他們的新軍獨佔風光,我盼望你能做當年的曾國藩、李鴻章,自強軍就是昔日的湘軍、淮軍。力挽狂瀾於不倒!”
話裡桑治平還是把張之洞放到“忠臣”上,可張之洞又豈不明白他這話裡的潛臺詞,那就是將來要靠兵權爭奪天下。縱是他不去奪,到時候大家都會去奪,以湖廣之地自然別想置身事外。
“你是叫我不要做別的事情了,就像過去的曾國藩,全副心思來辦自強軍?”
張之洞反問一聲。那眉頭頓時皺緊了,雖說明知道局勢不同了,但他卻能看得出,無論是誰都在維持着最後一絲體面——沒人會帶頭當那個安祿山。不過……若是唐子然想當安祿山的話……
見張之洞眉頭緊鎖,心知其正有所想的桑治平便慢慢地說:
“我想,你也可以這樣去做,把洋務交給別人,而自己一心一意辦軍隊。把自強軍牢牢地握在您的手裡。”
“我今年五十五歲了,曾國藩辦湘軍時纔剛過四十,袁世凱只有三十三四歲,至於唐子然,不過才二十四,我都這把年紀了,能和他們比嗎?能天天跟那些小夥子們一道去操練演習嗎?”
道出這句話的時候,張之洞的語氣中帶着些無奈,他也想自己去練自強軍,可歲月不饒人。已經五十五歲的他,自然不能和唐子然、袁世凱他們比精力。至於李鴻章,那也是幾十年前便把兵練好了,現在那還需要再練兵!
“你可以不和他們一道上操場,但你可以和他們一起住營房,如果你去的話,我陪你去住。”
好友的話讓張之洞笑了笑,搖頭說道:
“那也不行。曾國藩那時只有辦湘軍一件事,袁世凱也只有一省巡撫之職,我身爲湖督又怎麼可以甩得開呢?縱是李鴻章。亦不見得一門心思專在練兵上,他不也是委派袁世凱幫其練兵嗎?”
“那是因爲李鴻章的兵早都練成了!”
盯着張之洞,桑治平又繼續說道。
“其實呀,只要你有心。這些事都有辦法可想。你可以在自強軍營裡住上半年,這半年裡湖督江督的一般事務都委託給別人,特別重要的事才親自辦,不會誤事的。”
“難道說離開督署住軍營,就可以將自強軍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嗎?”
反問之後,張之洞盯着桑治平。掌握軍旅又豈是住于軍營那麼簡單的事情。
“當然不是這麼簡單。”
桑治平摸了摸下巴說,
“掌握一支軍隊,關鍵在於控制這支軍隊的軍官,如唐子然其即身兼講武堂校長一職,其官佐皆出學堂,軍中官佐即是其學生,軍中官佐見其皆稱其爲師、爲校長,對其自然忠誠有餘,咱們也可以這麼辦。不過咱們不像唐子然有一兩年的時間可以徐徐圖之,你可以在軍營住上一段時期,與軍營建立一種水乳交融的關係,然後在這中間去物色去培養自己的人。”
張之洞陷入了思索。桑治平這個設想是很對的:現在的自強軍雖是經自己的手募集的,但名義上是朝廷的軍隊,實質上也還是在湖北提督的手中,自己不過是公事公辦;倘若不再呆在武昌,這支新式軍隊,也跟現行的綠營一樣,與自己就無半點聯繫。世道亂時,不要說聽你的號令去衝鋒陷陣,即便讓它爲你辦一丁點小事,也不可能做到。但是,讓自己放下這大帥的地位,去做一個只有五千人的自強軍的將領,張之洞卻不屑於這樣做,但這世道……這世道卻又離不得兵權。對此亦深爲了解的張之洞搖頭說道:
“仲子兄,我已經老了,又言何親自上陣。”
說完,張之洞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年齡纔是最大的障礙。
這的確令桑治平大爲失望,端茶杯的右手在半途中停住了。他凝眸望着眼前的署理湖廣的張制臺,似乎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印象:他的確是老了!差不多白完了的髮辮、鬍鬚,就像制麻局裡堆放的那些苧麻,零亂而沒有光澤;瘦長多皺的臉龐,好比從熱炕灰裡扒出的一隻煨白薯,慘慘的而沒有血色;矮小單薄的身體靠在藤椅上,如同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因沒有發育成熟而顯得很不起眼。平時似乎不是這樣的呀!鬚髮雖白而麪皮紅潤,身材雖小卻虎虎有威。今夜怎麼會顯得的這等委瑣而庸常!
望着蒼態盡顯的老友,桑治平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後說:
“香濤兄,這些年的操勞的確耗費了你不少心血,以望六之年來親領虎符,是有不少難處。我今夜向你提出一個要求,請你萬不要瞻前顧後而不接受。”
要求?這麼多年來,桑治平可從來沒有提什麼要求呀!
“什麼要求。你只管說,我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呀,你所想要的,我還不盡力而爲嗎?”
桑治平淺淺一笑。看着張之洞說道:
“上次去漢城的時候,我與大公子同子然已經商定下了,除了派五十名官佐於武昌訓練我自強軍外,將來還要於講武堂內專設一班,以爲我湖廣培養新軍官佐。這不,香濤這邊不是已經開始着手選派人選了嘛。現在大公子正籌辦湖廣警務,自然無暇往子然那邊學習軍事。仁輔今年才二十歲,不若令其與選派生一同前往東北學習軍事,待到學生後,再派他到自強軍去,先做個標統,一年半載後升個協統,將來再任統制,日後讓他代替你來掌管自強軍。”
桑治平口中的仁輔是二公子。與兄長不同,其因爲年少的關係,在廣州時就曾隨辜鴻銘等人認真地學習英文、測算等西洋實學。張之洞和桑治平都深感自己不懂西學,有意讓兒輩彌補這一絕大遺憾。原本讓仁輔以後進鐵政局,跟着蔡錫勇他們學洋務實業。
在張之洞斷然拒絕自領自強軍的這一刻,桑治乎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來:讓仁輔來做這樁事,比起父親來,仁輔自有許多不及之處,但同樣也有許多超過之處。仁輔的身材雖不高大,但他也曾學過些拳腳功夫。身子矯健、靈活,宜於武事。雖沒系統學過軍事,但他懂洋文洋學,德國的操典。英國的武器,他只要去學,就會比別人快十倍百倍。更重要的是,他只有二十歲,前途自然無限,而且他還是桑治平的學生。人總是有私心的,尤其是事關將來天下之事時,桑治平的私心便在此處。
“讓仁輔到自強軍去,這事我倒沒想過,如果他願意,也是可以的。”
思索片刻,心知這也是一個選擇的張之洞捋了捋長鬚,先是沉思片刻,心知桑治平這般說,未嘗沒有一點私心的他,卻明白這或許是最好的選擇了,雖是如此張之洞卻又有那麼一點顧慮,他看着桑治平點頭說道。
“不過,他總歸年青,縱是從東北那邊畢業了,一到軍營便做標統,也不合適,人家會說他仗老子的勢力。”
甚至就連張之洞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當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依然把自己放在“大清臣子”的位置子,而不是一地之閥或者一地之主,這從古自令又豈有一位一地之閥或是一地之主會顧慮兒子“資歷”不足?正太子天生便是太子,又豈有人會說其仗父勢。但幾十年爲人臣的經歷依然影響着張之洞,至少現在還要影響着他。正如他一方面知道大局已變,卻又不願意承認亂世已至一般。
而相比於張之洞,桑治平卻早已看到了這一點,或者說他想到的更遠,看的更遠。當然更重要的是因爲他從未曾出仕,自然朝廷對其也就談不上什麼“恩賜”,他對朝廷也就談不上什麼“忠心”。所以自然也就不可能像張之洞那般糾結了,甚至正因如此,他纔會理解唐浩然——未受其恩,自然談不上對其忠,更何況那滿清的朝廷本來就不是中國的朝廷,又何需效之以忠?
搖搖頭,瞧着內心似有些在糾結的老友,心知其顧慮所在的桑治平笑着說道:
“不說別的,就憑仁輔一口流利的英語和他的測算學問,在自強軍中就無人可比,而我於子然的講武堂上看過,那裡的非得學德語、學測算不可,若是一般人到了那,恐怕還多少不適應,畢竟那教官於課堂上所說的是可是德語,就連那教材用的也是德國教材……”
甚至正因爲講武堂用德語授課,用德國教材的關係,才使得桑治平請唐子然派新軍中官佐訓練自強軍,並聘於湖北武昌學堂,這西洋教材不是人人都能習得,即便提唐子然的講武堂中,也不是人人都能學會那德語,也是要靠翻譯。
“可如若是仁輔到了那,其成績必定卓越非常,畢竟就是在廣州市的時候,那些洋人都誇仁輔的洋文學的好,其學起來自然是容易。再則等到仁輔畢業之後,可以先到東北軍裡任上幾個月的職,在那邊授上軍銜,見習幾個月,到時候到自強軍中任標統,自然沒人能說出話來。若讓他隊官做起來,何時才能走到掌管自強軍這一步?”
軍中亦如官場,對於官場中的門道,桑治平自然極爲了解,不過只是轉個唸的功夫,便找到了解決之道,而這個解決之道,確實是最爲妥當的,那東北軍並不是湖北軍中,靠着過去的老關係於其中任職數月,然後再任湖北軍職,到時候自然沒人能說出話來。
而桑治平之所以說出這話,卻是爲了說服張之洞,實際上他更想說的是“太子生下來便是太子”,於仁輔而言資歷不是問題,問題的根本還在張之洞自己的身上,他還把自己當成臣子,但現在,桑治平還不能說,有些話還沒到說的時候,或者說,不需要他人去說。
“仲子,你不要因爲仁輔是你的學生,你就偏愛他,袒護他,我倒是並沒有看出他有哪些過人的地方。你對他的期望是不是太高了?”
張之洞玩笑似的說了一聲,但心底卻已經思索開了,讓仁輔去軍中確實能夠把握新軍爲自己所用,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甚至就是選派官佐的時候,若是有可能,也可以儘量用自家人。到時候這掌軍的是自己的兒子,軍中官佐亦有自家子侄,這軍隊可不就是“張家軍”嗎?這書上所說的“上陣父子”兵,不正是這個道理嗎?
“仁輔是不是有過人之處,暫且不說,首要的是培養他,這是至關重大的事。這一點,近世惟曾文正公看得最透,做得最好。他說過,只要有中等之資質,若加以良好的培植,讓他有充分施展才能的機會,就可望做出大事業來。反之,一個有上等資質的人,若不幸而沉淪淹沒的話,他也會一事無成。對文正公的這番話,我是深爲贊同的。世間聰明人很多,能幹出事業來的,不過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罷了,絕大多數的人都沉沒了,真令人痛惜。你的部屬學生,你都着意培植,爲他們創造一個好的環境,難道對自己的兒子就如此苛求薄待嗎?”
好友的反問讓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心知其出發點是爲了張家的將來打算的他又怎麼可能拒絕,這兵權還是掌握在自家手中的穩當,現如今就連朝廷都知道於京城之中,用那些個八旗子弟操練什麼“禁衛軍”,他又豈不知輕重?
“仁輔有你這樣偏袒他的先生,真是他的福氣。”
心知桑治平的私心是爲了仁輔將來的張之洞,笑看老友一眼,想到既然權兒可以主持警務,那仁輔去代自己主持新軍也未嘗不可,便點頭贊同道。
“好吧。就按你的辦,讓他到自強軍中。但有一個條件,先得在東北的陸軍學堂裡讀上半年書,然後按別人一樣的待遇,至於留於東北軍中任職……嗯,他若真有才幹,想來子然自不會虧待他,將來於軍中後,再循級提拔,千萬不要揠苗助長,愛之反而害之。”
這番話說雖帶着一番敲打之意,但未嘗又不是做父親的期待,而在提及東北的時候,張之洞又把話峰一轉,看着桑治平反問道。
“仲子,你去過朝鮮,這仁川被子然治理的井井有條,且洋務興盛,你說他現在於東北那地方能否有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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