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利益的衝突,在很多時候總是無法避免的,縱是在外界看起來鐵板一塊的東北總督府,實際上也不過是種種利益捆綁的共同體——豐厚的酬勞、公司的股票以及無品級的官職,早已在某種程度上,將府中與官員的利益互相捆綁。
官員們在過去兩年間認購的公司股票,將他們的個人利益與公司利益互相捆綁,正因如此,他們纔會支持統監府於朝鮮推行統制經濟,以獲得更爲豐厚的分紅。至於統監府過去實施的十三級“事務員制”的無品之官致其體制遊走清國官場之外,令其官員全無晉身官場之機的“掣肘”反倒是成了擺設。
一方面是由府入仕之路的斷絕,另一方面現實利益的糾纏。使得無論是統監府亦或是現在的東北總督府內,都能保持某種程度上“鐵板一塊”,正如同在對抗朝廷時期,府中上下無不是圍繞着一個目標全力保障,全無互相牽絆,一方面是府中新建全無官府舊時習氣,加之府中官員亦習慣於大人獨斷。而在另一方面,這其中未償沒有全力求成以保已利的想法,只有成功了他們的利益纔會得到保障,而若是失敗的話……
利益!
無論目的如何高尚、無論動機如何純潔,最終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歸於利益。而表面上的團結同樣也可能因爲利益上而陷入分歧,正如此時的總督府一般,在過去的幾天間。在圍繞着墾殖問題上的討論上,卻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爭持。
又一次的不歡而散,當充當臨時行轅駐地的旅順海軍公所內的衛兵。瞧見總督大人面色陰沉的走出會議室內,心底倒是暗自爲那些官員們捏了把汗,這從古至今又豈有像他們這般忤逆上官心思的官能做長久的,可這幾日這些人似乎全不在乎此事似的。
待到總督大人離開會議室後,府中的與會的一衆官員方纔紛紛走出會議室,而他們大都是三兩成排的邊走邊說着。
“徐部長,咱們若是再這麼頂下去。總督大人那邊……”
年青的官員面上顯露出憂色的時候,被追問的那位農商部部長卻只把脣角一揚。
“別擔心,只要咱們做到有理有憑。大帥那邊縱是惱怒又有何妨,畢竟大家都是爲了公事……”
現在的總督府不過只是換湯不換藥的統監府,兩年來府中上下,任何人都知道該如何同大帥打交道。自幼長於西洋的大帥全無時下官員的等級之見。在碰到問題時亦喜同幕僚、官員進行討論,並在討論中加以解決,久而久之大家亦習慣了這種“MZ”作風,雖說在很多時候,大帥依然是獨斷專行,但那是在某些問題上無法達成一致的情況下,最後大家只好保留意見了,至於什麼忤逆上官後的罷官以至掉腦袋。更不是他們所曾擔心過的問題,且不說大帥不喜歡殺人。而且大夥都罪不至死,至於罷官……相比於唯唯諾諾的奴才,大帥還是更喜歡大傢伙這樣的人。
“再說,縱是大帥說咱們有私心,可這私心之中,未嘗不是公心,億萬畝官荒焉能全由政府把持,政府可以墾殖、小民可以墾殖,那麼公司企業爲何不能墾殖?事關商業準則,我等絕不能因怯言退!政府的利益要維持,小民的利益要保障,既身爲農商部長,自然要維持工商利益,雖站於大帥對面,亦有何防?”
如果唐浩然聽到徐這位農商部部長會這麼說,恐怕只會惱的把他從一腳踢出總督府,雖是如此,離開會議室的時候,他的臉色也早就變得亦常難看,在回到辦公室後那儘量壓抑怒氣立即爆發出來。
“砰!”
在茶杯摔於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時,唐浩然怒氣衝衝的質問一聲。
“好嘛,這真是一個個的公而無私嘛,什麼工商企業的利益,什麼政府既然放開小民,卻又爲何統制企業,當初在朝鮮實施經濟統制時,爲什麼一個個都恨不得把稻草都統制起來!”
利益!
歸根到底還是利益,統監府於朝鮮的利益在於工商實業,推行經濟統制不僅能壓縮原料成本,亦能擴大市場,同時還能打壓朝鮮商人,對於這些持有公司股票或參股國商商號的官員而言,他們一嚐到其間好處,自然會對對其利益無損反能帶來諸多利益的經濟統制加以支持。
至於現在嘛,雖說東北初掌,這利益鏈卻立即隱現其形來,而這墾殖不過只是第一步。
“大帥息怒,大家不過只是一時分歧罷了,”
瞧着大人臉上的怒色,原本還想和稀泥解決此事的宋玉新,話還沒說完就被唐浩然打斷了。
“分歧?我看他們的眼睛都掉進了錢眼裡頭,今天若是在墾殖的事情上讓他們如了意,明天,只怕這經濟統制,他們也會指手劃腳……”
一聲感嘆,唐浩然並沒有繼續說下去,有些話不能說,至少不能說透,就像今天,他可以去說農商部維持的是“公司企業的利益”,至多隻是指責其忽視了政府以及小民的利益,而未指責他們在維持“自身的利益”,因爲許多官員就是墾殖公司的股東。
直到此時,唐浩然才真正理解了什麼是“利益即得階層”,才體會到改革的阻力,在這個時代爲了悍衛那未吃進嘴裡的“肥肉”,習慣於唯唯諾諾的官員們都能當面頂撞自己,以種種藉口支持全面放墾,更何況是這些在自己的要求下,已經習慣於爭辯的官員。
若是其它問題面對衆多的阻力,爲了維持府中的團結,或許唐浩然會讓步,但現在的這個問題。卻不是唐浩然會讓步的,究其根本則在於讓步極有可能動搖“根本”。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今天若是在這個問題上讓步。明天,他們就會爲了維持所謂的百姓利益,質疑經濟統制,相比於由政府一家獨大主持外貿,估計那些公司更樂意自主出口,還有定價權,只要貿易權在我。政府就可以根據需求制定諸如大豆之類的農產品價格……”
經濟統制最有力的武器恐怕就是工農業“剪刀差”,而那種人爲制定的不對稱“剪刀差”,正是建立於政府主導貿易的基礎上。正如同今年對朝鮮大米的定價,即比去年降低了10%,而這一降價卻能夠令朝鮮米糧貿易公司獲數百萬的利潤,這一利潤足夠建設數座大型工廠。
現在朝鮮推行的統制經濟下的“工農業剪刀差”正在一步步的加大。在工農業產品交換時,工業品價格高於實際價值。農產品定價低於價值,而這種人爲的價格差,完全建立在對經濟統制的基礎上,通過這種榨取今年僅朝鮮既可獲得多達一千五百餘萬的稅外收入,而根據統制委員會的計劃,在未來三年內,這一數字將會再增加一倍。這筆錢看似不多,但卻足以支持一個地區的工業化。
而這正是推行經濟統制的目的——通過對市場的壟斷。對國民的加以榨取,以獲取推行經濟建設所需資金。進而加快國家工業發展。實際上,這正是二戰時期日德先後實施經濟統制的根本原因。甚至亦是戰後日本崛起的制度保障之一,同樣也是所謂的“漢江奇蹟”初起之時的制度保障。當然在爲了區別戰前的“統制經濟”或者說有別於北方大國,西方經濟學家將其稱之的“指導資本主義經濟模式”,可實際上還是“統制經濟”,還是那種半計劃經濟。
而正因爲中國是弱國,是後進國,所以唐浩然纔會選擇這種“大統制、小市場”的以“資源統制爲基礎的,且不排斥市場競爭機制的”經濟統制。可其儘管不排斥市場競爭,不排斥私人資本,但卻對私人資本進行限制,甚至限制其利潤,更限定其投資範圍,這自然會激起私人資本的抵制。
在朝鮮沒人反對經濟統制,是因爲統制的是朝鮮人,反對的也是地位低下無人在意的朝鮮人,可在東北呢?現在躍躍欲試的私人資本正準備輸入東北,他們又將如何看待經濟統制呢?。
這一次在試圖阻止私人資本涌入農業墾殖時,面對私人資本的反彈,唐浩然所看到的卻是其未來可能挑戰經濟統制的可能——利益,他們會千方百計的悍衛自己的利益,除非……
“他們會一步步的來,先是官荒墾殖,然後會是大豆出口的貿易權,接下來還會涉及到大豆定價權,到時候經濟統制的根基就會被一點點的動搖,而等到完全動搖的時候,所謂的經濟統制,在世人的眼中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到那時,甚至整個總督府都不得不讓步於龐大的既得利益階層,收起經濟統制這個短期內極爲有效的工具,否則內部的分歧甚至有可能演變成內部的危機,而這正是唐浩然竭盡全力想要加以避免的,可如何能夠避免這一危機,又能儘可能的減輕人們的不滿呢?
“大帥,這……”
大人的擔心,讓原本有意從中游說大人做出讓步的宋玉新,心底忍不住一驚,原本在他看來,不過只是大傢伙的眼前之利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而且這差不多也等同於論功行賞,有時候主政者,該閉隻眼的時候,就要閉隻眼,可現在被大人這麼一說,他整個人不禁驚呆了,若當真如此,那……那可如何是好?
若是過去這統制經濟是否會動搖,他不在乎,那是因爲不知道,不瞭解,可現在他卻清楚的知道,單就是對朝鮮的“統制”每年所得資金就夠修近千公里鐵路,夠建十幾座大型工廠,而以府中的日裔職員的說法,日本明治維新數十年,造船業投資不過18萬元,而機械製造業投資不過200餘萬元,而之所以投資如此之少,完全因爲其資金無法籌措,政府如此,企業亦是如此。
而相比之下,經濟統制下的朝鮮卻全無資金問題,即便是按照大帥的意思留於朝鮮,用於朝鮮建設的不能超過30%,同樣也數倍於日本,如此一番比例,經濟統制一年之功竟不遜於日本二十餘年開化之功,如何不讓人心驚。
可在另一方面,宋玉新又豈不知,這經濟統制統制來的財力是把生意人掙的一部分錢拿到了官府的手中,自然沒人樂意看到官府把碗裡的銀子往官府裡挖,不用問,他們自然會心生抵制之情,過去還能接觸是那是因爲大傢伙和官府一起從朝鮮人碗裡挖銀行子,可現在卻不一樣,現在卻是在從他們的口袋裡掏銀子,雖說那銀子還沒進他們的口袋。
想到大傢伙的牴觸,宋玉新的心底不禁升出一陣憂慮,看大帥面上的怒容,想着大傢伙對墾殖一事的上心之狀,就在憂心此事事如何解決時,他的眼前卻突然一亮,便輕聲說道。
“大帥,其實,與其現在同他們爭這事,倒不如先把此事放下!”
有些事情,不見得非要急着眼下解決,可以暫時放一放,緩一緩,再說這件事,原本就不見得是什麼緊要之事。
“放下?傑啓,你的意思是?”
唐浩然詫異的看了眼宋玉新。
“大帥,現在這督府剛建,萬事俱是開頭,焉能耽誤?這事我看還是先放一下,先把大事辦了的要緊,至於這墾殖嘛……”
話聲稍頓,見大帥一副沉思狀,宋玉新便繼續說道。
“可以待到土地調查完成後再行定策,否則還家當多少都不知道,如何墾?如何放?至於眼下,可以先由農墾團加以墾殖,嗯,至於關內流民安置,這實屬正常安置,談不上放墾,即便是讓他們種,種的也是農墾團墾出來的熟地,是要往官府交租子的,若是農商部那邊有說詞,就放給他們幾萬畝熟地,只要他們交租子又有何妨?至於大帥您這邊……恐怕還是要多同關內的督撫們打打交道,您說是不是這個理,畢竟您也這是這天下九督之一嘛!”
(過去,鐵板一塊是因爲利益共同,現在言語相爭亦是因利而生,正如許多公司一般,創業最是團結時,現在……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如何平衡官員們的利益,這是一個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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