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心生異

天下八督,於“我大清”的官場上指的便地方的八大總督,直隸、兩江、湖廣、兩廣、閩浙、四川、陝甘以及雲貴,其中地位最高者自然是直隸總督,尤其是打從直隸總督兼起北洋大臣,權勢更重,至於兩江總督,則因爲其稅賦重地,加之兼南洋大臣,其權勢只比直隸總督稍遜,而湖廣大總督其地位卻是稍遜。

天下第一督,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原本位列直隸總督之後,各督排名第三的湖廣總督,便開始挑戰起這一“稱號”來,不過這兩年湖廣確實有挑戰直隸的本錢——自張之洞出任湖廣總督後,便於湖北大興洋務,漢陽鐵廠、兵工廠、武昌造船廠、大冶鐵礦、湖北官紡局、湖北生絲局以及湖北船政局,甚至就在年初,因爲湖北煤質不堪煉焦的原因,更與兩江總督合作,於淮南九龍崗探得煤礦。

正是得益於一系列官辦工廠的興盛,對使得湖北隱隱成爲舉國洋務領袖,加之年初時,因湖南推行煙土專賣,藩庫收入激增下,作爲湖廣總督的張之洞更是開始自修皖省的煤礦鐵路,以保障他日漢陽鐵廠用煤。

藉着朝廷的支持,這位曾經的北清流領袖,憑着湖北洋務所成,似乎正在一點點的挑戰着李鴻章的地位,至於那“天下第一督”,於湖廣總督府間衆人看來,更是非張之洞莫屬。

可就在張之洞雄心勃勃的操辦着湖北的新政,同李鴻章一爭高下時,朝鮮統監唐浩然起兵造反的消息,隨同他的電報一同傳至了湖北。傳到了武昌。

“自今之後,國家諸事皆由香帥與地方總督議處,浩然自當還兵,朝鮮之兵絕不入關內半步,如若不然。浩然唯一以朝鮮十萬雄兵,兵逼京城,以清君側……”

張之洞坐在牛皮太師椅上久久地凝視着這剛剛收到的電報,胸中的怒火在一陣陣灼熱地燃燒。它炙烤着他的心,令他憤怒,令他委屈。也令他痛苦!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電報盡然出自唐浩然之手,這恰恰是張之洞最爲惱火的地方,可以說,正是他張之洞一把把唐浩然帶進了官場。兩人雖無師生之情,可卻有着半師之實,雖說當初藉口把唐浩然支離了湖北,可張之洞卻從不掩飾對其的欣賞,甚至在其主持朝鮮時,更是言稱其有有治國安邦大才,可惜屈於外藩。

每每念及此,張之洞都會暗自後悔。若是當時留他於湖北,沒準……可這世間又豈有後悔藥可吃?

而在張之洞爲其可惜之時,不料就是這個人。今天居然說反便反了,這幾乎等於狠狠的甩了一個耳光在張之洞的臉上!

畢竟,兩年多來,張之洞十數次爲其張目,對其欣賞可謂是世人皆知,可誰曾想。他說反便反了,完全沒有一絲顧忌。縱是吳三桂亦是忍耐數十年,而他區區兩年之功。便想以一地而下舉國。

但這不是最惱人的,真正令人惱火的卻是其用一紙通電把“天下八督”都扯了進去,以離間疆吏與中樞間的信任,扯上其它人也就算了,偏偏卻扯上了自己,這如何能不讓張之洞心惱,在他看來完全是忘恩負義之舉。

忘恩負義如此,又豈能爲人所信!

“唐子然……”

冷哼一聲,惱怒非常的張之洞只覺鬍鬚微顫,若非控制得當,只怕那茶杯都摔了出去,而桑治平瞧着這一幕,卻只是半閉着眼睛,並沒有說什麼。現在還能說什麼呢?唐浩然不僅反了,還用一紙通電,把若大的中國八位封疆大吏都扯了進去。

曾身爲清流領袖的張之洞又豈不知道,或許現在朝廷會因一時之急,而會對此視而不見,可待這一關過去後,勢必會有言官藉此彈劾,言官彈劾又豈需任何實據,只憑幾句傳聞之辭,便給別人定下罪名!更何況,他們還有這電報可作實據!

這唐子然不是存心要把大傢伙往絕路里整,往死路里推!

外放地方的十幾年來,雖說當初朝廷外放自己是爲分地方之權,借清流鉗制鹹同軍功疆吏,可外放地方後,張之洞早已經由當初的清流化爲疆吏,所考慮的自然是自己的權力,這疆吏之權全不同於京官兒,京官清貴,可疆吏……想成就一番事業,還是要到地方上!

雖說多年來對朝廷忠心不改,可並不意味着張之洞會迂腐到拿自家身家性命去驗那個“忠”字,甚至他不可能如曾文正公一般,任人欺凌,曾文正公的遭遇已經讓人心寒了,如若將來有言官彈劾,朝廷再無端羅織罪名。

那樣的話……非但個人身家不保,甚至可能禍及家人宗族。而這一切正是唐浩然的一招“八督議政”所致,這那裡是什麼“議政”,分明是逼朝廷對八督下手。

唐子然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呢?

張之洞真恨不得將他揪到面前來當面質問,同時狠狠地扇他兩個耳光!以泄心頭之怒,這也難怪,任誰的身家性命被其它人壓上了桌,都會如此惱火。

“大人,這八督議政,倒也全非妄語,如若這國家大事皆由八督議處,這天下之事,恐怕也不至如此!”

桑治平於一旁隨口說了一句,若是說過去,他對唐浩然是欣賞,那現在怕有的只是佩服了,過去他只道唐浩然有才而無謀,全不知官場變通,而今天,他卻看到了唐浩然有謀的一面,別的不說,單就是這“八督議政”就開古之所未有,縱是朝廷忠臣聞這四字亦會心動連連,原因再簡單不過——權力!

天下八督看似位極人臣、風光無限,可謂是疆吏之首,可實則卻又受各方牽絆,地方上有刺布政使等衙門牽絆。朝中非但有軍機處制衡,亦有言官彈劾,可謂是每辦一事皆是如履薄冰一般,縱是有“天下第一督”之名的李鴻章,亦是小心翼翼。生怕越雷池半步,至於張之洞,雖說於朝中有靠山相依,可亦需小心謹慎,以免受其害。

可今天,唐浩然的一招“八督議政”。卻從根本上扭轉了,重中樞而輕地方的現實,從而奠定了地方對朝廷的上風,而如若“八督議政”成真,八督亦可憑以地方做大。又豈懼朝中之權,又豈會在意言官彈劾,在意朝中非議?

權力!

空前膨脹的地方之權,如何能不讓人心動?

權力的誘惑對任何人都適用,尤其是對於欲創一番事業者而言,其對權力的渴求更超於常人,縱是眼前的香濤怕亦無法拒絕這份“厚禮”吧!如若天下八督中之半數爲“八督議政”所引,放眼天下現下誰人又會去平定他唐子然!

朝廷對八督的顧忌在於八督集軍財於一身。如若“八督議政”,這八督自不會冒自家實力有損的風險去平定他唐子然,如此一來……沒準到時候。朝廷對他怕也只有招安一途可走了!

子然啊!

內心佩服着唐子然的手腕老辣之餘,看到機會的桑治平自然不願錯過這一機會,或者說,作爲張之洞的幕僚,他自然需要爲幕主的利益而謀劃。

“八督議政、八督議政……”

唸叨着這個詞,心驚肉跳之餘張之洞的內心深處卻又涌起一陣複雜的情緒來。一方面他固然惱怒唐子然的“背叛”,而另一方面。卻又不得不去面對這“議政”帶來的誘惑。

如若當真實施“八督議政”,那這朝廷之事。豈不會任由八大總督議處,至於那朝廷又豈還有今日的獨斷專行!

縱是清流出身,這些年的疆吏也使得張之洞亦深感朝廷、言官牽絆下,事事難爲之困,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開始體諒起李鴻章來,同情起他這些年的苦心維持來。

可如若朝廷再無獨斷專行之權,言官彈劾又有何懼,甚至……就在張之洞撫杯不語時,桑治平卻看到了他的猶豫。

“大人,直隸總督李鴻章、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李瀚章、閩浙總督卞寶第、四川總督劉秉璋、陝甘總督楊昌濬、雲貴總督王文韶,”

此時桑治平甚至未提七督之字,而只是一一道出這七人之名,每當他提及其中一人名字時,張之洞的眉頭便是一皺,

“天下總督,系出湘淮!”

這句話倒非虛假,這七位裡頭,李鴻章自然爲領,其兄李瀚章素以其爲首,劉秉璋亦是淮軍名將,而王文韶雖出自湘潭可卻受李鴻章舉薦之恩。至於劉坤一、楊昌濬則爲湘軍老將,這天下八督中也就是自己和閩浙總督卞寶第是清流言官出身。

換句話來說,這八督裡頭的,若是李鴻章心生異心,那這天下……世上人本是良莠不齊,爲官者亦是各懷心思,所謂之忠心耿耿,不過只是言語。如若八督各生心思,現下縱是朝廷亦也拿大家沒辦法。

且不說其它人,單就是他閩浙的卞寶第,不正因船政經費被挪用一事,正與朝廷不滿之中,而若是到時候,他張之洞逆流而動,只恐怕將招天下相攻,那又豈是他張之洞所能擋,權衡利弊之時,張之洞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天下八督,唯大人與閩浙總督出身清流,而劉坤一、楊昌濬雖於朝廷忠心耿耿,然湘軍老將皆曾見曾文正公所遇,今日杭州者倡“興漢逐滿”,子然亦與朝鮮言“漢滿平等”,倡“八督議政”,兩相呼應,朝廷焉能不起疑心?”

桑治平的話讓張之洞越發的沉寂下來,這恰恰是他最擔心的地方,如果朝廷待到平定子然之亂後,再行秋後算帳,到那時又該如當?難道非要到禍事臨頭時方纔……到那時,縱是有心相抵,恐怕亦無力相爭了。

與其待到禍臨已身時,再行選擇,不若……可,如此又豈是忠臣所爲?就在猶豫中大簽押堂外傳來了一個聲音。

“香帥,朝廷的旨意下來了!”

堂外的話聲傳來時,趙鳳昌緊跟着便走了起來,雙手將電報呈給張之洞,接過電報只是略掃視一眼,他的臉色便是一變。

“香濤兄(香帥),怎麼了?”

衆人無不是驚訝的看着張之洞,顯然朝廷那邊是有旨意下來了,難道……衆人的心底頓時暗叫不妙來,難不成那請罪的摺子上錯了?

“朝廷加封老夫爲太子太保!”

什麼!

桑治平、趙鳳昌兩人的臉色無不是猛然一變,大人請罪的摺子換來的卻是一個“太子太保”,這如何不讓人心驚,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好啊,好一個薦之無罪,好一個多年苦心國事,好一個太子太保……”

接連幾個好從張之洞口中道出時,他那張面上卻全是委曲之色,而令他最爲委屈的是,朝廷怎麼竟然也會看他,難道朝廷就不知他的忠心嗎?如若自己爲當年舉薦唐子然的事上折的請罪的摺子,換來的的上諭,是毫不留情的訓斥,甚至是令其“戴罪報效”,他亦會欣然接受。在張之洞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是作臣子的應受的責難。

可現在,在朝廷非但沒有嚴旨斥責,反倒是千方安撫,全如當年康熙平三藩時安撫王輔臣一般,難道於朝廷看來,這大清國的八大總督,都是當年首鼠兩端的王輔臣嗎?他張之洞就是今世的王輔臣嗎?想到史書上的那位“聖祖”,所謂“完人”背後實則一個過河拆橋、背信棄義的行家裡手,想到王輔臣的遭遇,張之洞又豈會心安?又豈會不心涼?

這樣想來想去,一陣揪心之痛只令張之洞頭暈目眩,手心直冒虛汗,終於癱倒在太師椅上。

而桑治平、趙鳳昌一看大人昏倒後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連忙嚇得叫道:

“香濤兄(香帥)!”

兩人喊了幾聲後,張之洞睜開了眼睛。

“香濤兄,您不舒服?”

桑治平捧起張之洞的左手,在他虎口處略微用勁壓了一下。

“好過點嗎?”

張之洞輕輕地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

“把電報發予其它各督!現在就發……朝、朝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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